材料一:
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那些被称土气的乡下人是中国社会的基层。我们说乡下人土气,这个土字用得很好。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土。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农业直接取资于土地,种地的人搬不动地,长在土里的庄稼行动不得,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发生的。
不流动是从人和空间的关系上说的,从人和人在空间的排列关系上说就是孤立和隔膜。孤立和隔膜并不是以个人为单位的,而是以住在一处的集团为单位的。中国乡土社区的单位是村落,从三家村起可以到几千户的大村。孤立、隔膜是就村和村之间的关系而说的。孤立和隔膜并不是绝对的,但是人口的流动率小,社区间的往来也必然疏少。我想我们很可以说,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
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假如在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话,在人和人的关系上也就发生了一种特色,每个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着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
在社会学里,我们常分出两种不同性质的社会:一种并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一种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任务而结合的社会。用一位外国学者的话说,前者是“有机的团结”,后者是“机械的团结”。用我们自己的话说,前者是礼俗社会,后者是法理社会。生活上被土地所囿住的乡民,他们平素所接触的是生而与俱的人物,正像我们的父母兄弟一般,并不是由于我们选择得来的关系,而是无须选择,甚至先我而在的一个生活环境。
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这感觉是无数次的小磨擦里陶炼出来的结果。这过程是《论语》第一句里的“习”字。“学”是和陌生事物的最初接触,“习”是陶炼,“不亦说乎”是描写熟悉之后的亲密感觉。在一个熟悉的社会中,我们会得到从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自由。这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不同。规矩是“习”出来的礼俗。从俗即是从心。
“我们大家是熟人,打个招呼就是了,还用得着多说么?”——这类的话已经成了我们现代社会的阻碍。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所以得讲个明白;还要怕口说无凭,画个押,签个字。这样才发生法律。在乡土社会中法律是无从发生的。“这不是见外了么?”乡土社会里从熟悉得到信任。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加思索时的可靠性。
从熟悉里得来的认识是个别的,并不是抽象的普遍原则。在熟悉的环境里生长的人,不需要这种原则,他只要在接触所及的范围之中知道从手段到目的间的个别关联。在乡土社会中生长的人似乎不太追求这笼罩万有的真理。我读《论语》时,看到孔子在不同人面前说着不同的话来解释“孝”的意义时,我感觉到这乡土社会的特性了。孝是什么?孔子并没有抽象地加以说明,而是列举具体的行为,因人而异地答复了他的学生。
在我们社会的急速变迁中,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在乡土社会中所养成的生活方式处处产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于是,“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
(摘编自费孝通《乡土中国》)
材料二:
改革开放以后,乡村社会中的变化确实如有些学者所观察到的,行政村中的村民之间相互认识而不熟悉,缺乏共同生活的空间,而大批青壮劳动力进城务工更是带来乡村社会普遍的空巢现象。尤其是随着城镇化的推进以及市场观念的不断深入,熟悉社会中的关系网络开始裂变,既有的伦理观念、道德、价值等正在失去约束力。但是,这可以称之为物、周围环境的变化,而长期浸淫于熟悉社会而习得的“给予”和“亏欠”的人情传统以及思维方式和行为规则等还存在巨大影响。
众多研究表明,生活在乡村社会的农民,虽受到外部条件变化影响,但依旧以亲情纽带和乡土圈子为核心,诚实相待,和谐共处,熟悉社会的亲密关系也由此不断延续下去。而进城务工人员在城市中虽然遭遇到大量陌生关系,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依靠血缘、亲缘、宗缘和地缘等,结成亲密的社会关系网络,并且依此确认其自我身份,进而形成一种新的“地方认同”。可以看出,熟悉社会已遭遇强烈冲击,但在日益变动的社会结构中仍有影响。
(摘编自黄锐《乡土社会是“熟悉社会”》)
材料三:
“熟悉的社会”是对乡村社会的地方性与整体性结构特征的一种概括,而非指微观的、个别的人际关系或社会网络状况。经历经济转型、社会与文化变迁之后,乡村社会中诸多微观结构与行动都可能已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变化,其中就包括人际关系和交往方式的变化。然而,村落共同体的地方性以及共同体的整体性特征依然留存。
在村落共同体中,村民之间的关系是熟悉的。熟悉的关系并非指具体的两个个体间的交往情况和熟知程度,而是指村落社会关系是相互熟知的。熟悉的社会是一种信息非常对称的社会,也是一种信息透明的社会。信息对称指的是自我与他人是知根知底的、相互能达成默契的。不论两个村民个体之间是否有直接的交往和互动,也不论一个人对其他个体具体情况的熟知程度如何,人们都能达到相互熟知或知根知底,因为村落共同体本身就是一个信息透明的社会。在一个固定的场域里,个人及其社会关系的信息其实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人们的行动信息也容易被村里人所知晓,并不一定需要专门的努力就能达到。
熟悉关系仍代表着乡村社会的一种特质,因为这是与城市社会关系有着本质区别的。尽管在城镇化扩张和乡村劳动力流动的冲击下,乡村社会熟悉关系也处于变迁之中,但在村落生活共同体依然存续的情况下,基于地缘和血缘而形成的熟悉社会关系的特征也就继续留存。
(摘编自陆益龙《后乡土中国》)
乡土社会实际上就是熟人社会、礼俗社会,而现代社会是陌生人组成的社会、法理社会,两者的人际交往原则是有区别的。
文本一:
泰山风光
吴组缃
①下午两点钟,我的老朋友来找我,约我去泰山玩。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寂寞古城中,这是我唯一的一位老朋友。
②多天没出门,一到街上,情景有点两样,窄狭的石板街路上,来来往往挤满了一种乡下人。他们的样子打扮都大同小异:干枯的瘦黑脸,深色的棉衣,有只穿一件黑布棉袍的,有戴毡帽的,有戴瓜帽的,帽上、衣折上,都堆着一层黄色的尘土,有些没戴帽,裸着一头缟色头发(间或还有拖着辫子的);有些老年的,焦黑的口唇盖着一丛蓬松黄胡子,要是仔细看,胡子上,也是沾着一层灰……他们的眼眶深陷,放着钝滞呆板的暗光,脸是板着的,严肃而又驯善,在街上挨挨挤挤地走着,每一个步子都跨得郑重且认真,他们也不笑,也不说话,除非在货摊上买东西论价的时候。
③这是一条城中唯一的大街,排着一些门面低矮狭浅的古老店铺。店铺大都是京广洋货铺,店铺的门口有货摊子,有的是店老板特意为他们设来应市的,有的是别的小本货贩摆设的。货摊种类不同,主要都以小孩玩具为主,铜质的小锣小铛,泥制蝗哈巴狗,柳条编的元宝小篮,木头大刀——都用红绿颜料涂得很花哨。除了这一类丑陋粗劣的土货外,那些京广洋货铺门前的摊子上却摆着另外一种玩具,小汽车、小飞机、皮球、洋娃娃……一些又精巧又古怪的橡皮或赛璐璐的玩意儿。对于这类东西,他们很少过问,顶多也不过站着看一回。这时候那贩子连忙把发条开足,那小小东洋佬就卖命地“咯嗒!咯嗒!”翻起杠子来。看的人松开板着的丑脸,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牵一牵衣裳角,走了过去。
④这条古旧的大街,平常给我的印象就是个灰黑色。现在堆上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灰黑色的衣着,灰黑色的神情,——使我忽然觉得连空气阳光都变得灰黑色了 。
⑤转了几个拐,出了大街,来到岱庙跟前。岱庙是靠着城墙再套一道小城墙,所谓大圈套小圈,宛如北京的紫禁城,外墙上平列着三道大门,三道甬路直通到里面,大门口,甬道旁,满都是上面说过的那种货摊,货摊中间的窄路上满挨着上面说过的那种灰黑的人。
⑥岱庙里面一片锣声,鼓声,喧哗声,灰土飞舞。
⑦空场上东一堆西一堆,有耍把戏的,有卖西洋景的,有唱“托傀儡”的,有说书的,有摆弄刀枪卖跌打损伤狗皮膏药的。……围成这些圈子的,也大般就是那些灰黑色的乡下人。我和朋友随便挤进了一个大圈子,圈子中间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戴一副古式墨晶眼镜,握着一把黑油纸折扇,敲着手心,正在那里说得唾沫乱飞,这人身前没案桌,上面没布篷,不像说书的。围着的听众,都一个个挺着脖子,聚精会神。有的独自点着头,有的愣着两只钝滞的眼睛,无不深深受着感动,五体投地地悦服。我仔细倾听,那人一口济南腔,说得斯斯文文:
⑧“……诸位伯叔兄弟,有一分善行,有一分善报;有一寸善心,有一寸善果。就譬如今天,小弟代表敝社同人在这里和诸位宣说这番道理,不想诸位一个大子。这地下的书还要奉送,不取分文。俺不是个疯子吗?俺不是个傻子吗?……请诸位想想……”
⑨我挤进一步,踮起脚跟,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这才看见那地上四个小石头平平正正压着一张长条白布,上写道:“山东济南崇善社宣讲团。”旁批黑字:一边是“大难将临”,一边是“善者得福”。字旁密密圈着红圈。脚下又有一块布巾,上面堆着两迭黄面线装小书,书名《万善同归》。
⑩“这是怎么一个玩意儿?平常倒没见过似的。”挤了出来,我问我的朋友道。
⑪“什么玩意儿?”朋友很熟悉地答道,“很简单的一个玩意儿,一些已经‘得了福’的富绅阔佬慈心大发,弄起这么个鸟社花钱雇了些人到处宣善,免得老百姓不安分,自造罪孽。现在这里是泰山娘娘的香火盛期,各地农民都来朝山敬香,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
⑫朋友说着话,把我带进一座芦席棚里,棚子的四壁,上上下下密密丛丛挂着大红大绿的画子:麒麟送子,八仙,关二爷看《春秋》,富贵有鱼,招财进宝之类,另外还有歪脸歪嘴的胖娃娃,驼背扭腰的四季美人。那些人物无奇形怪状,带着浓重的设色,给人一种浑身得痛楚的强烈刺激。
(有删改)
文本二:
①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的第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赋予现代散文以明晰的理性精神,为彼时彼地处于“纤弱”之风困扰中的中国现代散文注入雄沉之气。与一贯正宗的“言情”散文表现出重大区别的:一种寓主观情感于客观描写之中的艺术方法,一种在以往散文中少见的“史家风范”。
②因此,我们才读到“毫不夸大,毫不虚饰”的“社会实录”式的一系列散文作品。《离家的前夜》中的丈夫,《柴》中不谙世事人生的孩子,《泰山风光》中的出游者,他们都是真实的作者的形象,却不是文章的中心,不再担负表现个人情感的重担,而只是担当起一个叙述者、旁观者的角色,娓娓道来,留下一大片思想的空间任由读者驰骋。
③重视人物形象的塑造,并为此倾注全力,构成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的另一个显著特征,也成为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在开拓创新之路上取得的最为引人瞩目的艺术成就。所有故事的叙说几乎都不可能离开人物。人物的描写是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创作一切理论的最终落脚点。他认为:“人是一切的主……散文和小说本来都是写人的。”
(摘编自傅瑛《历史转折关头的探索与创新——吴组缃30年代散文创作谈》)
郭崇韬,代州雁门人也,为人明敏,能应对,以材干见称。庄宗李存勖为晋王,崇韬为中门使,甚见亲信。晋兵围张文礼于镇州,久不下。契丹入寇,晋人皆恐,欲解围去,庄宗未决,崇韬曰:“晋新破梁军,宜乘已振之势,不可遽自退怯。”庄宗然之,果败契丹。庄宗即位,国号唐,拜崇韬兵部尚书。唐自失德胜,梁兵日掠澶、相,又闻梁欲大举,唐诸将皆忧惑。庄宗患之,以问诸将,崇韬曰:“陛下兴兵十余年矣。人皆引首以望成功而思休息,愿陛下长驱捣梁巢穴,不出半月,天下定矣!”庄宗大喜,即日下令军中从郓州入袭汴,八日而灭梁。庄宗与诸将以兵取天下,而崇韬未尝居战阵 , 徒以谋议居佐命第一之功。崇韬素廉,自从入洛,始受四方赂遗。故人子弟或以为言,崇韬曰:“今藩镇诸侯,多梁旧将。一切拒之,岂无反侧?且藏于私家,何异公帑?”明年,天子有事南郊,乃悉献其所藏,以佐赏给。同光四年征蜀,以魏王继岌为西南面行营都统,崇韬为招讨使,军政皆决崇韬。唐军入蜀,所过迎降。崇韬素嫉宦官,尝谓继岌当尽去宦官。继岌监军李从袭等闻此言,遂皆切齿,思有以图之。庄宗闻破蜀,遣宦官向延嗣劳军,崇韬不郊迎,延嗣大怒,因与从袭等共构之,诬其有异志,将危魏王。庄宗怒,遣宦官马彦珪至蜀,视崇韬去就。彦珪以告刘皇后,刘皇后教彦珪矫诏魏王杀之。其破蜀所得,皆籍没。明宗即位,诏许归葬,以其太原故宅赐其二孙。当崇韬用事,自宰相豆卢革、韦悦等皆倾附之,以其姓郭,因以为子仪之后,崇韬遂以为然。其伐蜀也过子仪墓下马号恸而去闻者颇以为笑然崇韬尽忠国家有大略其已破蜀因遣使者以唐威德风谕南诏诸蛮欲因以绥来之可谓有志矣。
(节选自《新五代史·唐臣传》,有删改)
①而崇韬未尝居战阵,徒以谋议居佐命第一之功。
②刘皇后教彦珪矫诏魏王杀之。其破蜀所得,皆籍没。
送卢侍御赴河北
刘长卿
谪居为别倍伤情,何事从戎独远行。
千里按图收故地,三军罢战及春耕。
江天渺渺鸿初去,漳水悠悠草欲生。
莫学仲连逃海上【注】 , 田单空愧取聊城。
【注】鲁仲连,战国时期齐国人,助田单夺取聊城,齐王欲封其爵位,坚辞不受,逃隐海上。
有一次,雨中走过荷池,一塘的绿云绵延,独有一朵半开的红莲昂然挺立。我一时为之惊愕驻足,那样似开不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待香未香的一株红莲!漫天的雨纷然而又漠然,广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这样一株红莲!像一堆即将燃起的火 , 像一罐立刻要倾泼的颜色!我立在池畔,虽不欲捞月,也几成失足。生命不也如一场雨吗?你曾无知地在其间雀跃,你曾痴迷地在其间沉吟——但更多的时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湿,那些无奈与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度日。可是,看那株莲花在雨中怎样地唯我而又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她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她自己便是欢乐!一株莲花有那么完美自足的世界!一池的绿一池无声的歌,在乡间不惹眼的路边,岂只有哲学书中才有道理?岂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纪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