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心番薯
林清玄
①看我吃完两个红心番薯,父亲才放心地起身离去,走的时候还落寞地说:为什么不找个有土地的房子呢?
②这次父亲北来,是因为家里的红心番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给我,还挑选几个格外好的,希望我种在庭前的院子里。他万万没有想到,我早已从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厦,根本是容不下绿色的地方。
③我无法形容父亲的表情有多么近乎无望。他在屋内转了三圈,才放下提着的麻袋,愤愤地说:“你住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地方,我带来的番薯要种在哪里?”
④对于番薯,我有一些童年的记忆。我有一次我和几位内地的小孩子吵架,他们一直骂着:“番薯呀!番薯呀!”我就回骂:“老芋呀!老芋呀!”
⑤对这两个名词我是疑惑的,回家询问了父亲。他打开一张老旧的地图,指着台湾的那一部分说:“台湾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红心的番薯。”而无知的我便指着北方广大的内地说:“那,这大陆的形状就是一个大的芋头了,所以内地人是芋仔的子弟?”父亲大笑起来,抚着我的头说:“憨囝仔,我们也是内地来的,只是来得比较早而已。”
⑥然后他用一支红笔,将我们遥远的北方故乡有力地画下来,牵连到我们所居的台湾南部。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东北会落雪的故乡,也遍生着红心的番薯!
⑦我更早的记忆,是从我会吃饭开始的。我们的每餐饭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有时吃腻了,我就抱怨起来。
⑧听完我的抱怨,父亲就激动地说起他少年的往事。他们那时为了躲警报,常常在防空壕里一窝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着,一旦警报声响,父亲的九个兄弟姊妹就每人抱两三个番薯直奔防空壕。他的结论常常是:“那时候有番薯吃,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⑨父亲的番薯训诫并不是寻常都如此严肃,偶尔也会说起战前在日本人的小学堂中放屁的事。由于吃多了番薯,屁有时是忍不住的,父亲形容说:“因此一进了教室往往是战云密布,不时传来屁声。”而他说放屁是会传染的,常常一呼百应,万众皆响。有一回屁放得太厉害,全班被日本老师罚跪在窗前,即使跪着,屁声仍然不断。父亲玩笑地说:“因为跪的姿势,屁声好像更响了。”
⑩然后是一阵战乱,父亲到南洋打了几年仗,在丛林之中,时常从睡梦中把他唤醒,时常让他在思乡时候落泪的,不是别的珍宝,只是普普通通的红心番薯。战后返回家乡,父亲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后种满了番薯。家前种的是白瓤番薯,屋后一小片园地是红心番薯。白瓤番薯是为了预防战争逃难而准备的,红心番薯则是父亲南洋梦里的乡思。
⑪每年父亲从南洋归来的纪念日,夜里的一餐我们通常只吃红心番薯,听着父亲诉说战争的种种。
⑫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来有一位卖糖番薯的老人。老人是个老兵,家乡在山东偏远的小县城。有一回我们为了地瓜问题争辩起来,老人坚持台湾的红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乡的红额地瓜,他的理由是:“台湾多雨水,地瓜哪有俺家乡的甜?俺家乡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似的!”老人说话的神情好像当时他已回到家乡,站在地瓜田里。看着他的神情,我想起父亲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梦,我才真正知道,番薯虽然卑微,它却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乡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选自2018年3月17日《文摘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