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元旦那场雪
徐 剑
1956年新年,并非中国农历的元春之始,天气很冷。2012年夏,李旭阁①在北戴河海滨回忆起来,记忆难免有误,但他非常确定地对我说,那年元旦,北京城里落了一场大雪。
雪是从1956年元旦凌晨下起来的,飞飞扬扬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人们推门一看,雪拥长街,行人稀落,北京城郭上下一抹白,若从空中俯瞰,犹如一张巨大宣纸铺陈其上,而匆匆而过的行人,就像泼墨于宣纸上的一滴墨、一个点,一行雁痕鸿爪。
天上一片雪,地下一世界。李旭阁说,他记得昨天晚上离开中南海居仁堂时,天还晴得好。
①早已过了下班时间,黄昏泛起,1955年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中南海居仁堂红墙黄瓦的林苑里。时任军委作战部特种兵处技术组参谋的李旭阁少校,将最后一页台历撕下来,然后,走到窗前,将目光透过古老花格窗的玻璃,投向红墙内外。
一元复始春将至啊。窗外,如火如荼的公私合营运动,遍及每个角隅,热火朝天的场面浮现于京畿的天空,新中国的青春之姿与萧索的北方冬季相峙。
明天就是元旦,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带着孩子妻子出去走走了。李旭阁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收拾了东西,正准备穿上呢军大衣离去时,特种兵处处长杨坤上校突然走了进来。
“有要紧之事?”李旭阁问。
“是啊!”杨坤扬了扬手中一张入场券说,“明天下午三点新街口排练场有场很重要的讲座,让你参加。”
“什么讲座?”
“我也不知道。”杨坤处长颇有几分神秘地说,“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点了你的名,据说,听讲座的都是驻京各大单位的上将、大将。”
“啊!”李旭阁一脸骇然,规格这么高呀。
“作战部就发了两张票,王部长和你一起参加,有困难吗?”
“没有!”李旭阁摇了摇头。
“好!”
②暮霭落了下来,西天最后一抹紫阳被中南海冰湖的暮霭融尽。
【A】李旭阁骑车从居仁堂出来,右拐,从六部口,绕着红墙北行,过毛家湾,从国管局门口向西,穿过红楼电影院,往武衣库总参作战部宿舍骑去。这时,夜色如潮水泛起,街灯昏黄如豆,在薄暮中犹如一只只夏夜里的萤火虫,将北京的万家灯火引燃了,他的身前身后,便是一片灯河,一条人间天河。北京城隅也渐次沉落于宁静之中。
【B】从战争中走来的军人,最喜欢这种安详与静谧。李旭阁喜欢这样的和平之夜。多少年了,他蹚着战场的枪炮声、飞机的轰炸声,一路走来,此时的宁静,与他经历过的战斗生活,截然不同。当然,最挥之不去的炮声,是解放兰州时马步芳军队的炮弹突然在身边爆炸,如同惊雷,战友横飞玉碎,他的耳朵也骤然失聪,好多个月叽叽乱叫;还有在朝鲜战场上,敌机的炮弹从天而降,掀翻了他与耿素墨新婚的小屋,一对新人埋在了瓦砾之中。1953年夏天,抗美援朝战争在板门店画下了历史性的句号,李旭阁夫妇穿越刚熄灭的兵燹,回到了国内。不久,他因为表现出色,被选调到了军委作战部。
家门将近,北京的天空起风了。
李旭阁说,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推门而进的时候,即将临盆的妻子耿素墨正腆着大
肚子,一边照顾大女儿,一边做饭。人民解放军第一次授衔前,妻子由65军报社记者转业到煤炭工业部党委办公室,不久后大女儿呱呱落地。
“旭阁,明天元旦放假,你陪我们娘儿俩去拍张照片?”
“明天还真不成。”李旭阁答道。
“有事?”
“有个讲座!在新街口排练场。”
“不就是一堂文化补习课?请个假。”
“岂止是文化补习课!是一个很重要的讲座,作战部就我和部长两个人参加!”
“哦!”妻子脸露讶异之色,哦了一下,便没有再多问。她是个军人,知道丈夫调到作战部工作后,办公的地方就在中南海居仁堂,很明显,就是放在主席和总理身边工作,此乃中国的心脏。对此,她深明大义,忙道:“去吧,去吧,家里有我呢。”
……大雪无声,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
丰年好大雪啊!那天早晨,李旭阁推开武衣库小院里西厢房的门,只见一夜瑞雪落下,院子里飘雪成堆,侵至石阶间、窗台上,甚至拥门而伏。③雪后一片天光,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晨曦初照,古老中国因了一群年轻的理想主义者,竟然老树新枝,犹如这朝阳,重曜东方。
扫完了积雪,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
李旭阁转身到长廊一侧去开自行车锁,然后,骑着车朝新街口排练场缓缓而去:不是看演出,而是听一场涉密程度极高的学术讲座。这场讲座的主角是谁,他不知道。不该问的坚决不问,不该说的坚决不说,这是他必须坚持的一条铁律,但是对于今天这个讲座主讲人是谁,他还是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一条扫过雪后的街道,在他眼前不断延伸……
(选自长篇报告文学《大国重器——中国火箭军的前世今生》“引子”部分,有删改)
【注释】①李旭阁(1927.01—2012.10),1943年参加八路军,曾参加太原、兰州等战役。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他被选调到军委作战部,后官至第二炮兵司令员。文中写的是他参加钱学森“导弹概述”讲座前的情景。在后来的讲座上,钱学森说新中国完全有能力制造出自己的火箭,并建议中央军委成立一个新军种——火军,也即火箭军最初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