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林荫小径
(俄)伊凡·蒲宁
马车在一长排茅屋前停了下来,车里坐着一个身材匀称的老军人,他严厉地扫视着周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倦意。他从马车里跨出一只脚来,走进穿堂,朝左边的客房走去。
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很温暖很干燥。客人脱下军大衣,将它扔在长椅上。他神情倦怠地用白皙瘦削的手捋了下灰白的头发。客房里不见一个人影,于是他稍稍推开通往穿堂的门,不太高兴地喊道:“嗨,有人吗?”
“欢迎您,大人,”一个黑头发、黑眉毛的女人当即走进客房,她尽管有了点年纪,但依然挺美。“您想用饭还是上茶炊?”
“上茶炊吧。你是这家店的主人还是仆人?”
“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大人。”
“那就是说,你自己当家喽?”
“是的,我自己当家。”
“真的吗?难道是守了寡,所以得由自己来操劳?”
“我不是寡妇,大人。不过,人总得挣钱谋生吧。再说,我也喜欢管管事。”
“哦,原来是这样。这挺好。你店里很干净,很舒服。”
女人老是瞅着他,稍微眯起了眼睛,好像是要寻根问底地打听什么。
“我也喜欢干净,”她答道。“我从小是在贵族老爷家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讲究体面呢,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
他一听见自己的名字,顿时惊讶得挺直身子,睁大双眼,脸涨红了。
“纳杰日达!是你?”他迫不及待地说。
“是我,”她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他一边说,一边坐到长凳上,两眼紧盯住她“谁能想得到!我们已经多少年没见面啦?大约有三十五年了吧?”
“三十年。我现在四十八岁,我想您已年近六十了吧?”
他目光中流露的倦意和脸上心不在焉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站起身来,两眼望着地板,在房间里大步地踱来踱去。然后,他又停下了脚步,长着灰白胡子的脸涨得通红,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对你的下落一无所知。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老爷,这说来话长。”
“听你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嫁过人。凭你当年的姿色,怎么会找不到人嫁呢?”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想必您也记得,那时候我是多么爱您。”
他羞愧得热泪盈眶,便皱着眉头,又踱起方步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朋友,”他嘟嘟哝哝地说。“爱情啊,青春啊——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那是件庸俗的、平凡的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终将烟消云散。”
“上帝给每个人的安排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青春都会过去,但爱情,却是另一回事。”
他抬起头来,停下脚步,苦笑着说:“你总不能为我守一辈子吧!”
“我想,我能的。对您来说,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可是……记得您那时老是念诗给我听,关于‘幽暗的林荫小径’什么的,”她冷笑着补充说。
“啊!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被忘记的。”
“一切都会过去,但并不是一切都会被忘记。”
“你出去吧,”他说,一边转身往窗子走去。“请你出去吧。”
然后,他掏出手帕,捂住双眼说:“但愿你已经宽恕我了。”
“不,我没有宽恕您。不过,何必去回忆这些事呢。”
“对,对,没有必要去回忆了。请你吩咐一下,让他们把马备好吧,”他回答说,一边离开了窗户,脸色已经变得严峻起来。“不过,我想告诉你,我在一生中可从来没有感到过幸福,你也别以为我有多么幸福。我爱我的妻子,可是,她竟然背叛了我,她使我受到的伤害远比我使你受到的厉害……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一切也不过是最平凡的、庸俗的事罢了。好啦,我的朋友,祝你健康。我想,我也是把我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你了。”
她走到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吻了下他的手,他也吻了下她的手。
“请吩咐备马吧……”
他在再次启程赶路时,回想起刚才说过的最后几句话,以及吻了她的手的这一举动,不禁感到羞愧起来,但马上又因为自己的这种羞愧而更加羞愧。
“这一切不过是最平凡的、庸俗的事罢了……”
落日将黄澄澄的余晖撒在空旷的田野上,马儿吧唧吧唧地踩着一片片水洼,平稳地朝前飞驰。他望着不时闪现的马蹄,紧蹙乌黑的双眉,寻思道:
“是啊,只能怨我自己。是啊,那当然是最美好的时光。‘一条小径掩映在椴树幽暗的林荫之中,四周盛开着红色的蔷薇……’可是,我的上帝,要是当初我不抛弃她,会怎样呢?那是多么荒谬!这个纳杰日达不是客店的女主人,而是我的妻子,我的彼得堡那个家的女主人,我的孩子们的母亲,这可能吗?”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