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雪野
【美】杰克·伦敦
梅森只是一个劲儿在队伍前面辛苦赶路。在荫蔽的坡底下,有一片密林,他们的路正从这里穿过。离开这条路大约五十多英尺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已经在那儿屹立了好几百年;而且几百年前,命里注定要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也许,这个下场同时也是梅森早就命中注定的。
他弯下腰系鹿皮靴上松开了的带子。一辆辆雪橇都停了下来,狗全卧在雪里,一声不响。周围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丝风吹动这片结满白霜的树林;林外的严寒和沉寂,冻结了大自然的心脏,敲击着它的颤抖着的嘴唇。只听见空中又一声微微的叹息——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听到这个声音,这不过是一种感觉,好像在静止的空间里即将出现什么行动的预兆。接着,那棵大树,在长久的岁月和积雪的重压之下,演出了生命悲剧中的最后一场戏。梅森听见了大树快倒下来的折裂声,正打算跳开,不料他还没有完全站直,树干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肩膀。
突然的危险,迅速的死亡——马尔穆特·基德已经见得太多了!松树的针叶还在抖动,他就发出命令,投入行动中。那个印第安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无益地高声啼哭。她一听到基德的命令,立刻把全身压在一根仓促做成的杠杆一端,来减轻树的压力,一面注意听她丈夫的呻吟,马尔穆特·基德于是用斧头砍树。最后,基德总算把这个不久以前还是个人的可怜东西,放在雪里了。
第二天早晨,受伤的人清醒过来了,马尔穆特·基德俯身过去,倾听着他那悄悄的细语。
“你还记得我们在塔纳纳见面的情形吗?你还记得那一回,她冒着像冰雹一样打在水面上的枪林弹雨,穿过麋鹿角急流,把你同我从岩石上拉下来的情形吗?——”
“你还记得当初在努克路凯脱挨饿的事吗?——”
“基德,我算是完啦,最多也拖不了两三天啦。你一定得继续往前走!你必须继续往前走!记着,这是我的老婆,我的孩子——唉,天啊!我只希望他是个男孩子!你不能再守在我旁边了——我是个快死的人,我请求你,赶紧上路吧。”
“让我等三天吧,”马尔穆特·基德恳求着,“你也许会好起来,可能会出现想不到的事。”
“不行。”
“只等三天。”
“你必须赶紧走。”
“两天。”
“基德,你别再说了。”
“那么一天。”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你……”
“只等一天。靠着这些干粮,我们会对付过去的,说不定我还会打到一只麋鹿哩。”
“不行……好吧,就是一天,一分钟也不能超过。还有,基德,别……别让我孤零零地在这儿等死。只要一枪,扣一下扳机就行。你懂得的。”
……
马尔穆特·基德穿上皮外套,套上雪鞋,把来复枪夹在腋下,让那个女人去轻轻哭她的男人,就走到树林里去了,在北极一带的这种不幸的事,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可是从未没有面对这样的难题。说得抽象一点,这只是一个很清楚的选择题——三条可能活下去的生命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可是现在,他拿不定主意了。五年来,他们肩并肩,在河上,路上,帐幕里,矿山里,一块儿面对着旷野、洪水同饥荒所造成的死亡的威胁,结成了患难之交。可是现在,这种友谊要由他亲手割断了。
虽然他只祈求找到一只麋鹿,只要一只就够了,可是,所有的野兽似乎都离开了这一带。到了天黑的时候,这个累得筋疲力尽的男人,只好两手空空,心情沉重地朝帐幕慢慢走去。可是,狗的狂吠和露丝的尖厉喊叫使他加快了脚步。
他一冲进宿营地就看见露丝正在一群狂吠的狗当中抡舞着斧头。那群狗破坏了主人们的铁的纪律,正在一拥而上地抢夺干粮。他立刻提着步枪,参加了这场战斗。于是,这出自然淘汰的老戏,就像在原始时代那样残酷地演起来了。人和兽,为了争夺主权,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决战。接着,那群打败了的狗就爬到火堆旁边,舐着自己的伤口。不时地对着星星,哀号着诉说它们的苦难。
早晨又出了新的乱子。那群狗互相撕咬起来。爸爸一级的老狗卡门,已经给众狗扑倒了。用鞭子抽它们,它们也不理。尽管它们给打得畏畏缩缩地惨叫,它们还是要把那条狗的骨头、皮、毛和一切都吃得干干净净才肯散开。
基德利用附近的松树,很快地干着活。露丝瞧着他搭棚,这是猎人有时为储存兽肉,免得让狼和狗吃掉而搭的那种棚子。他先后把两株小松树的树梢面对面地弯下来,差不多碰到地面,再用鹿皮带把它们捆紧。然后,他把梅森身上的皮褥子裹好捆紧,把绳子的两头捆在弯倒的松树上。这样,只要用猎刀砍一下,就会让松树松开,把他的身体弹到半空中去。
露丝顺从地接受了她丈夫的遗嘱。她痛哭了一场,吻别了她的丈夫,基德领着她走到第一乘雪橇跟前,帮她套上雪鞋。她盲目地,本能地握着雪橇舵杆和狗鞭,吆喝一声,就赶狗上路了。于是基德回到已经昏迷过去的梅森身边,蹲在火堆旁边,等待着,祷告着,希望他的伙伴早点断气。
一个人独自待在寂静的雪野里,怀着痛苦的心事,可不是件好受的事。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可是梅森仍旧没有死。到了正午,太阳在南方地平线下,连边也不露,只把一片火红的光照在天空里,表示了一下意思,就很快地收敛了。马尔穆特·基德惊醒了,拖着脚步走到他的伙伴旁边。他向周围扫了一眼,寂静的雪野好像在嘲笑他,他不禁毛发悚然。尖厉的枪声一响,梅森就给弹到他的空中坟墓里去了;随后马尔穆特·基德鞭打得那些狗疯狂地奔腾起来,在雪野上飞驰而去。
(节选自《杰克·伦敦小说集》)
这只是一个很清楚的选择题——三条可能活下去的生命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三声枪响
海明威
营帐里,尼克正在脱衣服,帐篷的帆布上清晰地印着正在篝火前闲谈的父亲和乔治叔叔的身影。尼克觉得非常不安,同时也感到羞耻,他匆匆地脱了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边。他感到羞耻,是因为他边脱衣服边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这件事情他一整天都没去想。
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他父亲和叔叔吃完晚饭拎着手提灯到湖上去打鱼。在出发之前,父亲嘱咐他说:“我们走了之后,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你可以打三枪,我们听到枪声就会很快赶回来。”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黑夜中船上划桨的声音。他父亲在划桨,叔叔低沉的歌声在船尾荡漾。他父亲将船推出去的时候,叔叔已经拿着钓竿坐在那里了。尼克听他们往湖上划去,后来桨声越来越远,最后被茫茫黑夜吞没了。
尼克穿过林子往回走,他害怕起来。他在黑夜总有点怕森林。他打开营帐的吊门,脱掉衣服,静静地躺在毯子里。外面的篝火烧成一堆炭了。尼克想快点入睡,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四下没有一点声音。尼克觉得,他只要听见一只狐狸、一只猫头鹰或者别的动物的叫声,他就会感觉踏实一些。只要知道是什么声音,他似乎就不害怕了。可现在他害怕极了,突然之间,他想到了死。几个星期之前,在家乡教堂里,他们唱过一支圣歌:“银线迟早会断”。在唱的时候,尼克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死的,这是尼克第一次想到死亡。
那天的夜格外静,他坐在客厅里读《鲁滨逊漂流记》,免得去想银线迟早会断这件事。保姆看见他在读书,出于关心他,说如果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他进去睡了,保姆这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尼克又来到客厅看书,直到早晨才回去睡觉。
同那天的感觉一样,尼克昨夜在营帐里也是一样害怕。他只有夜里才有这种感觉。开始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领悟。可它总是在害怕的边缘徘徊,只要开了头,它马上就变成了害怕。等到真正害怕的时候,他就拿起枪,把枪口伸出帐外,放了三下。枪反冲得厉害。他听见子弹穿过树干、树干割裂的声音。
听到枪响,尼克的心平静下来了。他躺在暖暖的毯子里等待父亲的归来,可没等他父亲和叔叔在湖那一头灭掉手提灯,他已经睡着了。
“该死!”乔治叔叔往回划的时候骂道,“你是怎么跟尼克说的,叫我们回去干什么?他也许是害怕了。”
“啊,是啊。他还小。”他父亲说。
“让他跟我们到林子里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知道他特别胆小,”他父亲说,“不过我们在他那个年龄也都胆小。”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乔治说,“他这么会撒谎。”
“好了,算了吧,反正鱼够你打的。”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打开手电筒照着尼克的眼睛。
“尼克,发生了什么事?”他父亲问。尼克从床上坐起来。
“这声音介于狐狸和狼之间,就在帐篷的周围。”尼克说,“有点像狐狸,但更像狼。”“介于……之间”这个词是他从叔叔那里学来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可能听到猫头鹰的尖叫声了。”乔治叔叔说。
早晨,尼克的父亲发现有两棵大树交错在一起,风刮过时就会互相撞击发出声音。
“尼克,你听到的是这种声音吗?”父亲问。
“也许是。”尼克说。他不想去想这件事。
“林子并不可怕,尼克。没有什么会伤害你。”
“打雷也不用怕?”尼克问。
“不用怕,打雷也不用怕。碰到大雷雨,到空地上去或者躲在毛榉树底下是绝对安全的。雷绝对打不到你。”
“真的吗?”尼克问。
“我从未听说过雷打死过人。”他父亲说。
“哈,毛榉树管用,太好了。”尼克高兴地说。
现在尼克准备脱衣服休息了,他注意到帐篷帆布上两个人的影子,但是他不去看它们。接着他听见拖船的声音,两个人影不见了。他隐约听到父亲在与什么人交谈。
“穿衣服,尼克。”父亲喊道。
他快速地穿上衣服。他父亲进来,在露营袋里摸索。
“尼克,把大衣穿上。”他父亲说。
在异乡①
(美)海明威
秋天,战争不断进行着,但我们再也不去打仗了。米兰②的深秋冷飕飕的,天黑得很早。转眼间华灯初上,这时沿街看看橱窗很惬意。商店门外挂着许多野味:雪花洒在狐狸的卷毛上,寒风吹起它们蓬松的尾巴;掏空内脏的僵硬的鹿沉甸甸地吊着;一串串小鸟在风中飘摇,羽毛翻飞着。这是一个很冷的秋天,风从山冈上吹来。
每天下午,我们都上医院去。葬礼的仪式时常在院子里举行。我的膝关节有病,从膝盖到踝节之间的小腿僵直,没有腿肚子似的。医生说:“一切都会顺利的。小伙子,你是个幸运儿。你会重新踢足球的,像个锦标赛选手。”
旁边的手术椅中坐着一位少校。他的一只手小得像个娃娃的手。上下翻动的牵引带夹着那只小手,拍打着僵硬的手指。轮到他检查时,少校对我眨眨眼,一面问医生:“我也能重新踢足球吗,主任大夫?”他的剑术非常高超,战前是意大利最优秀的剑术家。
每天,还有三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到医院来。我们都佩着同样的勋章,除了脸上包着黑丝绢的小伙子——他在前线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没有得到勋章。
起初,因为我佩着勋章,那些伙伴对我颇有礼貌,问我是怎样获得勋章的。我便拿出奖状给他们看,上面尽是些冠冕堂皇的词语,诸如“RATELLANZA”“ABNEGAZIONE”③ , 等等。但是,透过这些辞令,可以看出真正的含义:我受奖仅仅由于我是个美国人。打那以后,伙伴们对我的态度有点变了。
至于那位少校,杰出的剑术家,他可不相信人是勇敢的。每当我们坐在手术椅中,他总要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意大利语法。不过,他却夸奖我口语流畅。我们轻松自如地用意大利语闲聊。有一天,我对他说,“意大利语一学就通,说起来挺容易,我不太有兴趣了”。“嗯,不错,”少校说,“那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语法呢?”于是他就教我语法。不久,我感到意大利语完全变了样,以致当我脑子里语法概念模糊时,都不敢同他交谈了。
我可以肯定,少校不相信机械治疗,可他总是按时上医院,从不错过一天。当我学不好意大利语法时,他骂我是个丢人的大笨蛋,并且说,他自己也是个傻瓜,煞费心思来教我。少校长得矮小,却笔挺地坐在手术椅中,将右手伸入机器,让牵引带夹着手指翻动,眼睛直盯着墙壁。
“要是战争结束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打算干些什么?”少校问我,“注意,语法要正确!”
“回美国。”
“结婚了吗?”
“没有,但很想。”
“你太蠢了,”他看上去很恼火,“一个男人决不能结婚。”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先生。”
“为什么男人不应该结婚?”
“不该,就是不该,”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便一个人注定要失去一切,至少不该使自己落到要失掉那一切的地步。他不该使自己陷入那种境地。他应当去找不会丧失的东西。”
他说着,眼睛直瞪着前面,显得非常恼怒、痛苦。
“可为什么一定会失掉呢?”
“肯定会失掉,”他望着墙壁说,然后,低下头看着整形器,吱吱咯咯地把小手从牵引带里抽出来,在大腿上狠狠拍几下。“肯定会失掉,”他几乎大吼了,“别跟我争辩!”接着他对看管机器的护理员叫道:“来,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
他回到另一间诊室去接受光疗和按摩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向医生请求借用电话,后来,门关上了。他重新回到这间房间时,我正坐在另一把手术椅中。他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径直朝我坐的地方走来,把一条胳膊搁在我的肩上。
“真对不起,”他说,一面用那只好手拍拍我的肩膀,“刚才我太失礼了。我妻子刚去世,请原谅。”
“噢……”我惋惜地说,“非常遗憾。”
他站在那儿,咬着下嘴唇。“忘掉痛苦,”他说,“难哪!”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窗外。接着他哭了。“我简直忘不掉悲痛。”他边说边哽咽着。然后他失声痛哭,又抬起头,茫然呆视着,咬紧嘴唇,泪流满面,接着,挺起腰,带着军人的姿态,迈过一排排手术椅,昂然而去。
医生告诉我,少校的妻子很年轻,死于肺炎;少校直到残废不能再打仗后,才同她结婚。她只病了几天。谁也没料到她会死。在少校坐的手术椅的对面墙上,挂着三张照片,都是类似他的病例,但已整形,完全是正常的手了。我不知道医生打哪儿弄来这些照片的。我一向以为,我们这些人是第一批来试验医疗器的。不过,少校对那些照片却很淡漠,他只是向着窗外,凝望着。
(选自《海明威短篇小说选》,有删改)
【注释】①本文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②米兰:意大利西北部城市。③“RATELLANZA”“ABNEGAZIONE”:意大利语,意为“友爱”“克己”。
被施了魔的花园
[意]卡尔维诺
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在路上走着。底下是鳞光闪闪的大海,上头是白云隐约浮现的天空。他们之前去捉过螃蟹,现在决定勘探一下没走过的路。
往海边去的路上有着无数大株龙舌兰。往山上跑着一排甘薯的篱笆,上面重压着没花的叶子。乔瓦尼诺在篱笆间找到一处裂口,两人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他们来到了花园一角。四周一切寂静无声,树叶都不会动一下。那里有棵高大古老的桉树,还有砾石铺出的小路。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踮着脚尖在小路上走着,小心不使脚下的砾石发出窸窣声。
一切是如此的美丽:被拳曲的桉树树叶勾勒出的拱顶细窄而高耸,还有那被树叶切碎的天空。只是他们满怀焦虑,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花园,他们随时可能被赶出去。但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在一个拐角处的杨梅丛间,一群麻雀扑腾起来,叽叽喳喳地叫唤了一阵,然后又回复了宁静。也许是个被抛弃的花园?
可是走着走着,他们就来到一片开阔的天空下,来到一个种满花的花坛前,然后是林荫小道和排排栏杆,还有行行的锦熟黄杨。花园的高处,是一幢硕大的别墅,别墅装着亮闪闪的玻璃,还有黄色和橘色的窗帘。
整个房子是荒凉的。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砾石,走上前去。也许玻璃窗会被突然打开,苛刻的先生和夫人就要出现在阳台上,肥大的狗就要被松开锁链,跑到路上来了。他们在路边找到一辆独轮小推车。赛来内拉坐在车上,乔瓦尼诺推着车,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前进着。
“那个……”赛来内拉不时地低声说道。乔瓦尼诺就停好车,去把花采下来。她手里已经攥满一束漂亮的花了。但逃跑时要从篱笆缝里钻出去,可能得把它们都扔掉!砾石路也走到了尽头。空地的中间,劈开了一块庞大空旷的长方形:一个游泳池。“我们跳进去?”乔瓦尼诺问赛来内拉。如果他是询问她,而不是单说一句“下去!”,那就肯定说明是相当的危险。但水是那么澄净与碧蓝,而赛来内拉又是从不害怕的。他们已经是穿着泳衣的——这之前他们一直都在逮螃蟹。乔瓦尼诺怕践泼声会太响,于是从池边上下去。他睁大眼睛,不断地往下游啊游,却只能看见蓝色,双手就好似玫瑰色的鱼;这跟在大海里的水下不同,那里的水中全是无形的绿黑色阴影,一片玫瑰色的阴影出现在自己上方——赛来内拉!他们手牵着手,从池子的另一头冒出来,他们有一点点的焦虑。不,实在没有任何人在看他们。这不如他们想象美妙:总是有那么一种酸楚而担心的基调,那就是,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们,而他们也可能会被随时赶走。
从水里出来,在游泳池的边上,他们找到了一张乒乓球桌。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轻轻地击打着。突然一球高高地弹起,而乔瓦尼诺把球打飞了,球撞上了挂在藤廊支架上的一面铜锣,铜锣就低沉而持久地颤响起来。两个孩子赶紧蜷缩在花坛的后面。很快来了两个穿着白上衣的佣人,端着宽阔的托盘,把托盘搁置在一张圆桌上后,就走掉了。
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来到圆桌旁。上面有茶、牛奶和面包。他们只得坐下享用起来。但他们坐得不是很安稳,只是坐在板凳边缘那一点点的地方,不停地挪动着膝盖。他们一点都感受不到甜点、茶和牛奶的味道。那个花园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美妙而难以受用,带着那种内心的不适与恐慌。这也许只是命运的什么消遣吧,而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被叫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别墅。在一扇木制对开的百叶窗叶片之间,他们看见一间漂亮荫蔽的房间,墙上尽是蝴蝶标本。一个苍白的男孩——应该就是这幢别墅和花园的主人,幸运的他,正坐在一张躺椅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带插图的书。他的双手纤细白皙,睡衣的扣子一直系到脖子上,尽管那是夏天。
现在,这两个窥视的孩子紧张的心跳缓缓减弱下去。事实上,那个富有的男孩望着自己的周围时,显得比他们还要焦虑与局促,就好像他感到那本书,那张躺椅,墙上那些被装上框的蝴蝶,下午茶,游泳池,林荫小道,都只是因为一个巨大的错误才被授予他的;而他也是不能享用它们的,却只感受到那个错误的痛楚。
苍白的男孩在他阴翳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脚步偷偷摸摸的。他用那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镶有玻璃的蝴蝶标本的边框,并时不时地停住听着什么。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刚缓下来的心跳声又密集起来。那是一种对什么魔法的害怕,那魔法正压迫在那幢别墅、那个花园上,压迫在所有那些美丽而舒适的东西上,就好像一种古老的不公。
太阳被云朵遮住了。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他们再次匍匐着穿过那排篱笆。在龙舌兰丛间,他们找到通往海边的一条小路。于是他们发明出来一个有意思极了的游戏-用海带打仗。他们将一把把海带摔到对方的脸上,一直摔到晚上。好在赛来内拉从来不哭。
(马小漠译,有删改)
桥边的老人
海明威
一个戴着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涌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帮着推动轮辐。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踯躅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
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进到了什么地点。完成任务后,我又从桥上回到原处。这时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个老人还在原处。
“你从哪儿来?”我问他。
“从圣卡洛斯来,”他说着,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故乡,提到它,老人便高兴起来,微笑了。
“那时我在照看动物。”他对我解释。
“噢。”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唔,”他又说,“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料动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他看上去既不像牧羊的,也不像管牛的。我瞧着他满是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色面孔,以及那副钢丝边眼镜,问道,“什么动物?”
“各种各样,”他摇着头说,“唉,只得把它们撇下了。’’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着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三角洲地区,寻思着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即将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什么动物?”我又问道。
“一共三种,”他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只得撇下它们了?”我问。
“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人哪。”
“你没家?”我问,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辆大车在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讲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76岁了。我已经走了12公里,再也走不动了。’’
“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儿开?”
“巴塞罗那。”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噢,它们大概挨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道。
“没有。”“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那时我在照看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我只是在照看动物。”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顾自己,或许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
(选自人教版《小说阅读》选修教材)
幽暗的林荫小径
(俄)伊凡·蒲宁
马车在一长排茅屋前停了下来,车里坐着一个身材匀称的老军人,他严厉地扫视着周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倦意。他从马车里跨出一只脚来,走进穿堂,朝左边的客房走去。
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很温暖很干燥。客人脱下军大衣,将它扔在长椅上。他神情倦怠地用白皙瘦削的手捋了下灰白的头发。客房里不见一个人影,于是他稍稍推开通往穿堂的门,不太高兴地喊道:“嗨,有人吗?”
“欢迎您,大人,”一个黑头发、黑眉毛的女人当即走进客房,她尽管有了点年纪,但依然挺美。“您想用饭还是上茶炊?”
“上茶炊吧。你是这家店的主人还是仆人?”
“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大人。”
“那就是说,你自己当家喽?”
“是的,我自己当家。”
“真的吗?难道是守了寡,所以得由自己来操劳?”
“我不是寡妇,大人。不过,人总得挣钱谋生吧。再说,我也喜欢管管事。”
“哦,原来是这样。这挺好。你店里很干净,很舒服。”
女人老是瞅着他,稍微眯起了眼睛,好像是要寻根问底地打听什么。
“我也喜欢干净,”她答道。“我从小是在贵族老爷家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讲究体面呢,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
他一听见自己的名字,顿时惊讶得挺直身子,睁大双眼,脸涨红了。
“纳杰日达!是你?”他迫不及待地说。
“是我,”她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他一边说,一边坐到长凳上,两眼紧盯住她“谁能想得到!我们已经多少年没见面啦?大约有三十五年了吧?”
“三十年。我现在四十八岁,我想您已年近六十了吧?”
他目光中流露的倦意和脸上心不在焉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站起身来,两眼望着地板,在房间里大步地踱来踱去。然后,他又停下了脚步,长着灰白胡子的脸涨得通红,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对你的下落一无所知。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老爷,这说来话长。”
“听你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嫁过人。凭你当年的姿色,怎么会找不到人嫁呢?”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想必您也记得,那时候我是多么爱您。”
他羞愧得热泪盈眶,便皱着眉头,又踱起方步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朋友,”他嘟嘟哝哝地说。“爱情啊,青春啊——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那是件庸俗的、平凡的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终将烟消云散。”
“上帝给每个人的安排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青春都会过去,但爱情,却是另一回事。”
他抬起头来,停下脚步,苦笑着说:“你总不能为我守一辈子吧!”
“我想,我能的。对您来说,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可是……记得您那时老是念诗给我听,关于‘幽暗的林荫小径’什么的,”她冷笑着补充说。
“啊!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被忘记的。”
“一切都会过去,但并不是一切都会被忘记。”
“你出去吧,”他说,一边转身往窗子走去。“请你出去吧。”
然后,他掏出手帕,捂住双眼说:“但愿你已经宽恕我了。”
“不,我没有宽恕您。不过,何必去回忆这些事呢。”
“对,对,没有必要去回忆了。请你吩咐一下,让他们把马备好吧,”他回答说,一边离开了窗户,脸色已经变得严峻起来。“不过,我想告诉你,我在一生中可从来没有感到过幸福,你也别以为我有多么幸福。我爱我的妻子,可是,她竟然背叛了我,她使我受到的伤害远比我使你受到的厉害……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一切也不过是最平凡的、庸俗的事罢了。好啦,我的朋友,祝你健康。我想,我也是把我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你了。”
她走到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吻了下他的手,他也吻了下她的手。
“请吩咐备马吧……”
他在再次启程赶路时,回想起刚才说过的最后几句话,以及吻了她的手的这一举动,不禁感到羞愧起来,但马上又因为自己的这种羞愧而更加羞愧。
“这一切不过是最平凡的、庸俗的事罢了……”
落日将黄澄澄的余晖撒在空旷的田野上,马儿吧唧吧唧地踩着一片片水洼,平稳地朝前飞驰。他望着不时闪现的马蹄,紧蹙乌黑的双眉,寻思道:
“是啊,只能怨我自己。是啊,那当然是最美好的时光。‘一条小径掩映在椴树幽暗的林荫之中,四周盛开着红色的蔷薇……’可是,我的上帝,要是当初我不抛弃她,会怎样呢?那是多么荒谬!这个纳杰日达不是客店的女主人,而是我的妻子,我的彼得堡那个家的女主人,我的孩子们的母亲,这可能吗?”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