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殇
舒 婷
[1]我们兄弟这一家,只有嫂嫂因长女照顾留城,其余五人都是知青。而除了我丈夫在另一个县插队外,我们四个均落户在上杭县一个绿色盆地里。我家小妹和准妹夫隔河相望。
[2]河嘛,冬季里可以穿鞋踩在卵石上跃纵而来。偶尔见一尾贪图淘米水的肥鱼,卡在石缝里,妹夫一鞠身顺手牵鱼。知青点里偌大的铁锅,许久不见油星,年轮似的锈了一圈又一圈,煎不成鱼。况且,僧多鱼少。小妹便脸上很光彩地给我们氽鱼汤。
[3]春水泛滥,河恣意爬上两指宽的桥板,嬉闹着把它当跷跷板压垮。小妹一天好几次跑到窗前看河。我未来妹夫惘惘然的口哨声,在水一方。
[4]门前下几级石板,顺着碎石拼凑的小堤走两步,就到了河心。早晨,我们在这里盥洗,淘米洗菜。下午收工以后团一把稻草刷锄板,颠晃着簸箕。簸箕里的番薯红艳艳,萝卜白生生,芥菜生动活泼。吃过晚饭冲过凉,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又下到河心,洗汗酸的衣服。领队知青在桥头拨吉他,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河中有我们的望乡台哩。
[5]河是我们的避难所。
[6]中秋那天,队里杀了猪,我们分到了两斤肉。分头去豆腐房割一板豆腐,向房东家买了几个青皮鸭蛋,讨一小把葱。大家团团围坐喝着家酿糯米酒过节。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我们中间少了一个人。
[7]拉开咿呀小木门,踱到晒坪上,听到河边苇丛有一支不成调的口琴。那个来河边寻求安慰的同伴刚刚失去了父亲,除了感情的重创之外,他还面临着经济来源的断绝,从此,他连八分钱邮票的家信都要小心斟酌了。
[8]悄悄坐在河边上,我们无言盯着河面。那时,我比他小,不懂如何安慰人。秋天的河流异常清澈,似乎要壁立起来,与山区剔透的空气融为一体。河风经苇叶淌到我额上,溅出浪花如碎钻般晶莹。同伴的心情一点一点开朗起来,他眼里萤火虫一闪一曳。
[9]这才知道什么是夜凉如水,月色如洗。多少年过去,我们错将月饼当中秋,而把明月遗弃在哪一座高楼的屋顶了?
[10]深山砍柴火出墟,农民总是告诫我们:若是迷路了,只要侧身听到水声,找到山溪或小河,顺着水流的方向,就能找到人家。当我孤身翻山越岭去邻县找同学,一二十里路鲜有人烟。只听见汩汩溅溅的水声,有时在足下,有时在肩旁,有时在涧草葳蕤的谷底。老朋友左右逢源,给我壮胆又解我途中辛苦和寂寞。
[11]伟大的河流是伟大民族文化的发源地,那么小河小溪也是一方风水。我们去插队,其实是接受河的教育。在河两岸生养的人们展示给我们的善良、淳朴、乐天和无拘无束,正是沿袭了这一自然法则。
[12]口噙水龙头,我们无形中萎缩,逐渐丧失活力。因为水不仅仅是水。
[13]很多年以后我回到河边。老房东烧的是蜂窝煤,村民都到新掘的井挑水吃。河已不复当年“眼似秋波横,眉如青山黛”了。枯瘦如斯,污秽如斯,像负伤的动物苟延残喘。
[14]祈求河的宽恕现在会不会太迟?
(选自《新华文摘》)
注:知青,我国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下乡务农的城市知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