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选自《项脊轩志》)
(乙)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则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末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平时招呼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则计杪忽。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新荐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①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人之生也方其少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
(选自《震川先生集》,有删改)
【注释】①素节翁:归有光高祖祖父归度,字彦则,号素节。
人之生也方其少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
①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
②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