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想回家
凯 歌
几团火光从河岸的山头闪过之后,一阵刺耳的呼啸声排空而至,来不及喊声“卧倒”,李二伢飞脚将正在吹牛的连长踹进身旁的一个大坑。
李二伢身形晃了晃,没站稳,也一个跟头栽进了深坑。
一阵子剧烈的爆炸声响过,满身污泥的连长骂着李二伢他祖宗的名字,爬岀深坑,挺起机关枪,到处寻找着李二伢。愣了,周围满是衣衫褴褛、残臂断肢,身边的兄弟没有一个活着的。
行军休息,连长让人唤来李二伢。连长拍着李二伢的肩膀说,兄弟,今后遇到甚难肠事,只管给哥说!有哥罩着你,没甚事解决不了的。
李二伢说,甚事都能给连长哥说?
连长说,对,甚事都能给哥说。没吗哒?
李二伢说,连长哥说话可顶数?
当然顶数,俺说话向来是一个字一个坑。连长想,还真是一个憨球。
不想李二伢“啪”地行了一个军礼,鼓着腮帮子喊,报告连长哥,俺现在就有难肠事,很难肠的事!
连长一挥胳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报告连长哥,俺想回家!
聚拢在一起的大伙儿张大了啃巴,连长瞪大了眼睛。
再说一遍。
这一下,大家听清楚了,连长听得更清楚。周围安静地感觉不到一丝空气流动的声音。李二伢,你狗日的好大胆!连长大吼一声“唰”地从腰间拔出枪,对准李二伢上了膛,当逃兵,活腻了你!
李二伢的腰杆子挺得笔直,眼睛瞪得像牛犊,脸上没有一丁点儿害怕的样子。
连长的枪顶着李二伢的脑袋,始终没放,最后还是缓缓放了下来。连长叹了一口气。
那年,李二伢的娘病重,他到集市上买药。回来的路上,正遇上国军抓壮丁,李二伢被强行拄进队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兵蛋子。
这几年,李二伢跟着部队东奔西走,心里惦念不忘的就是家里孤苦伶仃的娘。
连长唉了一声,狠狠地咬着牙说,老子答应放你回去。但,先得把小日本打败了再说!说到“放你回去”几个字的时候,连长其实没有一点儿底气。
走出老远的连长回头喊:李二伢,你就当我的勤务兵吧!
勤务兵李二伢跟着连长南下北上,时战时逃,跌跌撞掩地混了好几年。这一年,鬼子兵真的被打败了,日本投降了。连长成了团长。李二伢还是李二伢。
又是一场战斗。这一次,国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如果不是李二伢从死人堆里背出奄奄一息的连长,不,团长,团长早就没了性命。
团长咬着一截烟屁股,望着满眼的狼藉,心惊肉跳又一片茫然。
中国人打中国人,这他娘打的什么仗?沉思了片刻,团长忽然对李二伢说,李二伢,你狗日的还念着那个难肠事没了?
李二伢一愣,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似地连说了好几个“念着”。他说,俺做梦都念着呢!团长有些怜爱地注视着这张胡子拉碴的脸,仲出手,轻轻地掸了掸李二伢头上的一撮灰土,这小子,长大了。
团长一咬牙,从怀里摸岀妤几块银洋: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李二伢一愣神,团长哥,你呢?
望着灰蒙蒙的硝烟未散的远方,团长的眼神有些黯然。团长咽下想说的话,扔掉手中的烟屁股,说,鬼才知道这仗要打到甚时候!
团长对着李二伢咬了一番耳朵,最后说,其实这也是哥的难肠事,很难肠的事。
李二伢鼻子一酸,差点儿溢岀泪来。李二伢对着团长的背澎深深地鞠了一躬,掉头就跑,边跑边说,哥呀,你放心,你的娘就是俺的娘,你的亲人就是俺的亲人!——团长是在十五年前被国军抓来的兵。
一年一度的春风慷慨地把阳光的温暖播洒在大地上,大地上的绿浪一茬赶着一茬,和着不同着装的花朵,将人间的年年岁岁打扮得美丽又祥和。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张家崖村的老村长李二伢收到一封来自海峡彼岸的信。李二伢从邮递员手中颤颤巍巍地接过信,打开,进屋,关门。一整天没挪窝。侄儿侄女们慌了,从外面敲着门:叔,这是咋了,可别吓唬我们?
半晌,李二伢走出窑洞,眼里噙着泪水,手上一抖:你们的亲大大——来信喽!
又是一阵骚动。
李二伢站在沟畔上,望着头顶的高天流云说,团长哥,你还活着,活着哟!
在县城的武装部里,李二伢从年轻的接线员手中接过电话,喊了一声,团长哥!满把眼泪。
那边也是一声闷吼:狗日的李二伢!半晌无语。
哭过,李二伢说,哥,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家伢子都大了,伢子们还给你生了孙子和外孙……
团长泣不成声:兄弟,谢谢你,哥欠你的一辈子都没法还呀!再等等,哥一定会回来!从拿上枪杆到现在,最难肠的事——俺也想回家!
哥,俺知道!
又哭。
一晃几年,得了重症的李二伢弥留之际,身边跪着团长的儿女们,满满的一屋子人。阳坡儿从窗户照进来,暖暖的。
李二伢平静地“唉”了一声,说,团长哥,你当年说话可是能在地上砸出坑的,这回怎么就不顶数了呢?要不,俺再等等你吧!轻轻合眼。
(选自《小小说月刊》201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