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耽
聂鑫森
聂耽退休了。
他的家嵌在古城一条长而窄且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小庭院是祖产,安静自在,正如鲁迅的诗句所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所以他不去住高楼大厦,那是一个个关鸟的笼子,憋屈!何况小庭院位置好,出巷口便是商铺林立的平政街,出巷尾就是四时景物宜人的雨湖公园,
聂耽没退休时,在这条巷子里是个没人多看一眼的角色,不就是一个做工的么!何况,他除碰见人微笑着打个招呼外,从不去串门,也决不邀人来家闲坐、喝茶。别人家有婚丧嫁娶之类事,往往由他夫人去办,他很少出头露面。
但在聂耽临近退休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巷中人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全国纺织系统的保全工,经过层层选拔,十个优胜者再参加决赛,聂耽居然夺得冠军!中央电视台进行了现场直播:在一个巨型车间里,几十台纺纱机、织布机一齐开动,机声喧闹;被蒙上眼睛的聂耽,坐在车间的上端,他能在嘈杂的机声中,听出哪台机器有毛病,毛病出在什么地方,百分之百准确。
现场直播的事,是聂夫人失口说出去的。正好是星期天的上午,全巷的男女老少都在看。很多特写镜头,都停留在聂耽的耳朵上,又大又长不说,而且耳郭会敏感地扇动,忽快忽慢,让人啧啧称奇。
当决赛结束,宣布聂耽第一时,巷子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巷子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太了不起了!
欢呼之余,大家也有了愧意,几十年来对聂耽了解得太少了。这个功夫聂耽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上班到底有什么异常表现?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业余有什么爱好?退休后在家干什么?国人对名人的一切,素来怀有浓厚的兴趣,哪怕每天拉几回尿、打几个喷嚏都津津乐道,所谓“追星族”“铁杆粉丝”是也。
各种各样的信息,从不同的渠道汇集到一起:
聂耽吃饭菜和大家基本相同,但尤喜吃素;穿衣服不喜欢什么名牌,合身就好。
他耳朵虽大,却无先天特异功能,是后天练出来的。练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上班没活干时,工友们都坐在值班室里等候,聂耽却提一把小凳子坐在车间一角,闭着眼静听喧闹的机声,身子可以一两个小时纹丝不动,扇动的只是他的耳郭;其二,是他家的小院里,花树之间立着几个木架子,木架上挂着长短、大小、厚薄不同的铁片、钢条、铜圈,有的还故意凿出裂纹,一一编上号,聂耽闭着眼坐在台阶上,让家人轻重缓急地敲击它们,他边听声音边叫出编号的位置,或者干脆只听风声雨声击打金属的声音,听花开叶落虫鸣的声音。
业余爱好,除听声音之外,便是读各种专业技术书籍和文史方面的闲书。
聂耽把获奖的十万元,全捐给了市里的“爱心救助工程”。
可获奖后的聂耽,和从前没有丝毫不同,别人当面和背后的议论、赞扬,他似乎都没听见﹣﹣耳朵直愣愣矗着,一动不动。
不同的是,休息日,常有青年工人来拜访退休了的聂耽。院门是关的,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没人知道。有时,聂耽会领着这些人走出巷尾,到雨湖公园游玩,笑语声一路撒落,滴溜溜转。
与聂耽隔着巷道门对门住的是刘聪。
刘聪是一家大医院五官科的主治大夫,在治耳鸣、假聋、耳膜破损等方面名声远播。他对聂耽的超常听力很感兴趣,希望从中找出什么奥秘,或许会有助于他对耳疾的治疗。可聂耽不喜与人打交道,令他束手无策。现在他有法子啦,可以悄悄跟在聂耽一群人后面,听他们说话,不会没有斩获。
他们坐进听风轩,听秋风飒飒。
聂耽的耳郭忽然动了起来,然后用手一指,说:“那阶边的一颗小石子,压住了一只蝈蝈的腿,它叫得很痛苦。”有人飞快地跑过去查看,果不其然。有人问:“聂师傅,你是怎么听出来的?”聂耽说:“因为听多了,听熟了。”
年轻人簇拥着聂耽,又说又笑。三三两两的游人跟在后面慢行,老人的拐杖声,女人的高跟鞋声,孩子的喊叫声,此起彼落。
走在最后的刘聪,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钱硬币,让它垂直落下。硬币掉到石板上,清脆地一响。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钱币落地的声音,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搜索着发出声音的方位。
只有聂耽没听见,依旧向前走。
刘聪抱歉地对大家笑了笑,弯腰拾起硬币,然后转身走了。他知道,聂耽只听见他想听见的声音,想听见的声音就一定能听见!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