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涤非先生治杜诗
萧涤非先生能在杜甫研究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与他严谨认真的治学作风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十分注重对理论的学习和运用。解放初期,他大量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特别是系统地研读革命导师关于文艺理论方面的著述,心胸豁然开朗,敢于解放思想,大胆地在《杜甫研究》中以相当的笔墨来分析杜诗的艺术性。他说:“杜甫的伟大,不是从天而降,而是来自人民”,“人民的血泪灌溉了杜甫诗的园地”。这些精辟的论述,无一不是得益于他对革命理论的孜孜以求。
萧先生熟悉研究对象,包括熟悉研究对象的全部作品。他曾说,杜甫的《新婚别》有“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这样两句,仇兆鳌的注说“嫁时将鸡狗以往,欲为室家长久计也”,这显然是不近情理,不合事实的,所以杨伦的《杜诗镜诠》改注为“用谚语”。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谚语,宋时才有记载,唐代却找不到文献上的根据,所以杨伦也只能虚晃一笔。自己最初径直注上“即俗语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是不科学的,总觉得有些慊然。后来,他无意中在王建诗里发现“我身不及逐鸡飞”之句,不觉大喜,因为它证明了唐时确有这一谚语。他觉得如果对研究对象不熟悉,有些有用的材料是会当面错过的。
1971年,郭沫若所著《李白与杜甫》出版。贯穿全书的基调是扬李抑杜,而且全面贬低杜甫的倾向性非常明显。为了达到贬低杜甫的目的,郭老甚至对国内几位有名的学者如冯至、傅庚生等人,自然也包括萧涤非先生,逐一进行了批评。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对郭老的观点不满意,又不能批评,只有保持缄默。萧先生应许多学者、学生的询问,于1979年在《文史哲》第3期上发表了《关于<李白与杜甫>》一文,第一个实事求是地谈了与郭老观点不同的意见。针对郭老说称杜甫为“诗圣”和“人民诗人”毫无依据的观点,他列举陕南歌谣“唐朝诗圣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诗歌作了千万卷,不留千年存万古”,朱德委员长诗句“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说明杜甫的两项桂冠都得到了人民的承认。他还用大量确凿的事实,纠正郭老对杜诗的曲解,对郭老苛求古人、脱离历史背景、抹杀杜诗艺术性的做法提出了中肯的批评。他说:“郭老过去也是尊重杜甫的,他这次抑杜,不过是他自己在翻他自己的案,而我们的非议,也不过是以前日之郭老反后日之郭老而已”。萧先生的文章以科学的态度和较强的说服力,打破了学术界沉闷的空气。特别针对郭老这样的权威、名人,萧先生能够言人所不敢言,确实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受到学术界高度称赞。
盛名之下,敢于公开纠正自己的错误,是萧先生的一贯作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有“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句,在解释其中“群童”一词时,他这样写到:“杜甫《泛溪》诗‘童戏左右岸,罟弋毕提携。翻到荷芰乱,指挥径路迷。得鱼已割鳞,采藕不洗泥’作于前一年,所泛溪即浣花溪。据此可知,溪之南北两岸原有一批顽童,我疑心诗中群童就是这些顽童。他们敢于欺负人,以抱茅为戏,因而激怒了诗人。过去我把‘群童’全看成穷孩子,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至少是很片面的。
萧先生十分赞赏清代学者黄生“读唐诗,一读了然,再过亦无异解。惟读杜诗,屡进屡得”的话,所以他几乎用毕生精力研究杜甫,即使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也仍不能满足。他在《<杜甫研究>再版漫题》一诗中写道:“嗟予幼学杜,今已逾古稀。岂无分寸功,所得亦已微。虽曰名研究,其实无发挥。赋此聊志愧,非敢望解颐。”更有意味的是,萧先生将陶渊明“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的诗句,改为“但恨在世时,读杜不得足!”可见他对杜诗执著探索的热情达到了何种程度。
宋代有位学者提出“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不可读杜诗”。1978年,萧先生接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约请,担任《杜甫全集校注》一书的主编。为完成好这项艰巨任务,萧先生不顾古稀之年、抱病之躯,于1979年夏亲率校注组全体同志沿杜甫当年行踪进行实地考察,主持编写了《访古学诗万里行》一书。1984年夏天,校注组赴杜甫故里河南省巩县举行了《杜甫全集校注》座谈会。会议期间,萧先生即兴赋诗两首,其二《重谒邙山少陵墓》写到:“忧国忧民不自忧,东南西北苦飘流。为告后来凭吊者,诗王吟骨在邙丘。”
关于杜甫的墓,相传有四处:湖南的耒阳、平江,河南的偃师、巩县。经过认真考证比较,萧先生第一次肯定了杜甫的真墓在邙山。
(选自《人物》1993年第2期孔亚兵文《文学史家萧涤非》,有删改)
【相关链接】①1962年56岁在北京编写《中国文学史》,在《诗刊》发表《人民诗人杜甫》,在《人民画报》发表《伟大的爱国诗人杜甫》……(徐恒堂《萧涤非年谱》)②萧先生给我回信说:对诗人杜甫的评价,他一直坚持从作品实际出发,不会随波逐流。(吕家乡《怀念萧涤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