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宝气
聂鑫森
北阙云从公家的文物商店退休十年了。只可惜老伴五年前过世。而儿子早去了太平洋彼岸,找了个洋媳妇,他的日子自然过得有些落寞。
他试着去美国探过亲。可听不懂洋话,看不懂电视,真比坐牢还难受。他赶忙回到了这座江南的古城。儿子儿媳很通情达理。劝他就地解决找个老伴。
北阙云动心思了。半夜里醒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到底不是个办法,是该找个伴了。他开始注意起周围的动向,很快就发现他住的这个社区,每天清早都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在锻炼身体。他马上到街市去置办了各种设备,接着,就一头扎进这些团体,有滋有味地练起来。
还没等到北阙云的枪口找到准确的目标,却有目标撞到他的枪口上来了。那天早晨,练完了太极剑,他正坐在一个石椅上休憩,蓦地旁边扬起一阵风,一个老太太坐在身边了。说是老太太,却并不显老,脸很白。露出一截光滑的手臂,像玉一样。还没等他说话,老太太朝他稠稠地一笑,说:“对不起,我坐一下。”
北阙云说:“不要紧,你坐。你好像不住在这个社区?”
“嗯啦!”声音很好听,有一点媚。
答话的时候,老太太转过了脸,身子再慢慢转过来,穿的居然是浅黑低领T恤衫。北阙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叫西门珠。你呢?”
“北阙云。从前在文物商店做事,早退休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北阙云觉得她很调皮,很有趣。他想找个什么话题和老太太聊一聊,但一时竟找不到。突然,他看见老太太脖子上戴的一串珍珠了,每颗都很圆,珠色因受潮而发黄,但最下面的那颗珠子很大,估计有一钱来重。他马上断定,这串珠子是野生的东珠,且是老珠,只可能是有身份的人家流传下来的。重到一钱的大东珠,价钱恐怕在几十万元以上了,但这颗大东珠值不了这个价。
北阙云有好话题了,他说:“西门珠,你这串珍珠不错,只可惜不会养护,都发黄了,那颗大珠子里都有胎柳了。”
西门珠说:“什么叫胎柳呀?你说给我听听。”
“珍珠内有胎,这胎裂成两块有了一条缝,像柳条似的,就叫胎柳。有了胎柳,这珠子就不值钱了。”
“黄的可以变白吗?胎柳可以愈合吗?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串珠子不好看。”西门珠显得很委屈。北阙云这一刻,也为西门珠委屈起来,小声说:“我可以修复它。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西门珠说:“那我就交给你吧。”
“你放心?不怕我跑了?”
“我放心。我在……你跑到哪里去呢?”
这句话很含蓄,也很大胆,北阙云心都醉了。
北阙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他把穿珠子的丝光尼龙线小心地解开,用肥皂水把珠子泡了三天,洗净后,再用切碎的通草把珠子裹起来用手轻轻地揉。因为通草柔软,茎里含大量的白色髓,这样揉既不会伤珠皮,又能使珠子光泽发亮。每揉两个小时后,再歇两个小时,如此轮番下去,一共持续了三天,把北阙云的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接下来,是愈合胎柳了。他去商店买来一块四川白蜡,又去集市买了一只纯白母鸡,杀了,取出一块稠酽的鸡油。他把白蜡、鸡油和用小刀拨划过表皮的大东珠,同放在一个碗里。然后在灶上架起一口盛了水的铁锅,锅里放上笼屉,将碗放在盖上盖子的笼屉中,先用猛火把水煮沸,再改用温火慢慢熬煮;水少了,就添一勺半勺。一天一夜,北阙云没有离开灶边。他仿佛看见白蜡、鸡油慢慢浸入珠体,那条胎柳正在慢慢消失。他要让西门珠见识一下他的本领,当她戴上这串焕然一新且价值重新变得昂贵的珍珠项链时,他是不是可以向她求婚了?
十天过去了。
在灿烂的晨曦中,北阙云把这串洁白无瑕的珍珠,交给了西门珠。西门珠迫不及待地戴在脖子上后,头微微昂起。她感到有无数道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在这一刻,她高贵得让人嫉妒。交谊舞的音乐响起来了。老头老太太们彼此相邀,步入水泥场地。
西门珠说:“老北,我要好好谢谢你,我请你跳舞!”
北阙云说:“好。”
北阙云看着西门珠雪白的脖颈上,珠串一晃一晃,并传出细脆的声音,太好听了。
…………
第二天早晨,西门珠没有来。
第三天早晨,西门珠也没有来。
北阙云向人打听她是住在哪个社区的,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西门珠像一缕云,像一丝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北阙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有一天夜里看电视,是一个直播现场拍卖珠宝翠玉的节目,北阙云突然看见西门珠的那串珍珠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电视关了。
(选自中国小小说金麻雀获奖作家文丛聂鑫森卷《大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