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
尉天
①灯下翻看相簿中变黄了的故乡的风景,竟然浮现了伯父的影子。
②伯父二十八岁就过世了,那时我还没出生。但他却一直以老人的温煦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差不多从我能够在四乡走动的年岁,伯父的名字就跟我的脚步结合在一起了。
③每当别人看到我这稀有的姓氏,就会问起伯父的名字。随着我的回答,我便会从那些陌生人那里得到一番亲切的关心。
④母亲说,在伯父念中学的那段日子,村子里的生活特别艰苦。那时候,老村长隔不了几天就被吊在榆树上,只因收不齐军队要的粮草。到了青黄不接的日子,村里人没有足够的东西吃,也找不到活干,每天就三三五五地张着无神的大眼,坐在墙脚边晒太阳。伯父跟同学放假回到乡下,面对那些村人,就怂恿大家联合办一座小工厂。虽然那座工厂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了,但大家总有了一个可以出力的地方。有了工作,稀粥有得喝了,窝窝头有得吃了,也不必愁下田的种子了。我出生时伯父已去世,工厂也毁于兵火,但他和他朋友的名字,却一直在乡间流传着。
⑤以往,我想不透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所做的一点小事有何纪念价值,因为那时我实在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故乡,更不要说青黄不接的日子了。
⑥现在想想,我的故乡实在是一个很落后的地方。那里所有的,除了照片上所看到的那一排灰暗的枯树,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就只是成年的风沙和不断的兵荒了。以往在学校写作文的时候,一提起故乡,总把它写成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随着年岁的长大,才渐渐体会到那些温暖的事物后面,实际上都埋藏着无数的凄楚。当我回想起一家人共用一盆水洗脸,到晚上再用这剩下的水洗脚的情况,故乡的一切便给我一种与前不同的感觉。在那里,一走进村庄,就可以看到一些陶土的水缸,缸上放着一个箩筐,筐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枯草,而一层层的黄土便在草上堆成一个水洼。人们就把水注到洼里;于是一滴一滴的黄泥水就透过箩筐滴到缸里去。后来到城里念书,每次念到“更漏残”一类的句子,我就会想起那些黄泥水滴到缸里的声音。这幅景象,“大观园”里的人是永远不会懂得的,因为他们根本用不着从带有潟味的黄土中去滤制苦涩的小盐。小时候,每次经过那些水缸,总会顽皮地把水洼的水注满,用舌头去舔那种咸味,但从来没有深思过那种日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好像以“榆钱”当饭的日子所留给我的印象,只不过是爬上大榆树的兴奋而已。
⑦我不懂得故乡,所以就不懂得在那种没有人关怀的年代,几个少年凭着纯真和不忍之心所做的一点小事,对那些挣扎在生活边缘的人,有着那么深厚的意义了。
⑧从这些地方,我想起了中国乡间所信奉的一些神。据调查,仅仅在台北的万华一代,人们所信奉的神就有十几种之多。这些神严格说来都不是属于宗教的,他们只是某某年代的人,因为在某些地方做了某些事,那里的人由于感激便一代一代纪念下去,久而久之,便成了那个地方的守护神。如果我们想到,连京戏《法门寺》中的刘瑾,人们都不曾忘记他做的惟一善事,也许就不会奇怪民间的神那么多了。由此看来,那位香火最盛的妈祖,可能并不是一位呼风唤雨、屡现神迹的传奇人物;她应该是一位抱着纯真和不忍之心,在挨饿的和患着乌脚病的渔民盐民中奔波服务的少女吧!因为只有把人的意义扩大出来的,才是人们永远纪念不已的神。这也许就是中国人土生土长的信仰吧!
⑨就凭着这种意识,在那些贫瘠的乡村里,很多人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却在那块土地上植下了他们的信仰,一代一代地在挣扎中生活下去,用血汗和眼泪培育出他们的果实。但也有很多人不是这样,由于他们将生活游离于自己所生长的土地上,所以便渐渐地失去了这种信仰。因此,他们便常常抱怨自己生不逢时,责怪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去做的事,于是不自觉地便流露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类的感伤。在这种感伤之中,他们虽然梦想着自己的生命有开花的一天,却不知如何播下自己的种子;即使从很小的时候,便有计划地留下自己的照片,保存用过的物品,以便长大成名之后,好送到博物馆去,结果也不一定能达到目标。想到这些,我好像渐渐懂得我的伯父和他那些朋友的故事了。
(选自《岁月》,有删改)
起先:①,“我”对此“想不透”。
然后:回忆故乡的点滴,使“我”明白了伯父等人行为的意义
接着:思考中国乡间神灵众多的原因,使“我”理解了② 。
最终:③,“我”真正懂得了伯父和他朋友们的故事。
只有把人的意义扩大出来的,才是人们永远纪念不已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