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与老人
徐则臣
夕阳落尽,几笔晚霞衬出了天空更广大的寂寥,干瘦的邵秉义赤脚蹲在船头抽烟,吐烟时努力挺直脖子,像一只年迈的鸬鹚。岸上那个穿夹克的姑娘对他挥挥手,他还没回过神来,她的快门已经摁下。
秉义听见女儿在舱里抱怨,弟弟后天结婚,一堆事等着操办,他这个当家的成了没事人。然后是老婆的大嗓门:“还没到时候,你等着吧。星池婚事办完,他不趴船舵上哭,这事不算完。”
秉义揉灭烟头,说:“都住嘴!”
女儿对母亲吐吐舌头,她是想让父亲换个脑子。别说父亲不舍,就她,嫁出去七八年,心下也难过。船是他们水上的家。
在这个家里,秉义说一不二,可他极少粗暴地下指示。但在儿子婚礼的问题上,他却异常坚决:婚礼必须在船上办,船民就要按船民的规矩走。
在秉义的心里,儿子天生是吃水饭的料,但星池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要和朋友投资办修船厂,紧急要钱,这条船是最值钱的家当。答应卖船揪了秉义一个多月的心。
秉义这辈子只会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儿子看来,早晚都是在拖这个世界的后腿。他当然不认同,但也不得不承认,跑船人的荣誉感和成就感越发地稀薄了。火箭上天了,高铁提速了,船上的装备越来越好,可跑船的生意却越做越小了,利润越来越少。人还是那个人,吃苦耐劳敬业,但世界变了。
秉义背着手沿码头走着,夹克姑娘抓拍了他的背影,背景是空茫的运河,取景框裁掉了地面,照片里的秉义像是直接走在水上。
“有啥好拍的?我就去看看我的住家船。”
“您岸上没房子?”
“住不惯,浑身比风湿病犯了还难受。再说,家里还有几只鸬鹚呢。”
“真棒,那我就拍您和鸬鹚。”
“我就是鸬鹚。”秉义嘿嘿一笑。
夹克姑娘笑了,看来并非只她一人觉得他长得像鸬鹚。
“从小他们就叫我鸬鹚。水性好,一个猛子扎水底,憋个七八分钟没问题。看见的鱼绝对跑不掉,比鸬鹚还管用。”
地砖路断了,接下来是土路,一条住家船拴在岸边的柳树上。五只鸬鹚机警地蹲在船上,看见秉义,嘎嘎地叫起来。秉义对它们拍拍手张开双臂,一个大步跳上船。它们飞起来,要落到秉义肩膀和手臂上,秉义往后躲闪,说:“不能停,不能停,爷我今天穿了新衣服。”五只鸬鹚又落到船上,脚脖子上都拴着细麻绳。秉义说,“别小看这几只鸟,吃香喝辣的都指着它们。吃不完的鱼。亲戚朋友一圈送完了,还能卖不少。”
“鱼这么好抓?”
“不比从前了,过去运河水也不干净,但那是水草啊、死鱼烂虾子啊沤坏了的脏;现在才真叫脏,各种塑料袋、垃圾、取土、打沙、工业废水,还有机械船漏的油。你看看,从南到北,有哪段运河水还能淘米洗菜?过去跑船,要做饭烧茶了,伸手就从河里舀。现在你舀看看,喝下去拉肚子拉死倒在其次,嘴都进不了,那个味儿,你说不出来成分有多复杂。我儿子说,马上就成化学药剂了,装进瓶子里熬熬炼炼都能做原子弹。鱼少多了,抓上来的你也未必敢吃。”
“那您还打算在这条河上跑多久?”
秉义如同被迎头闷了一棍,不过这一直都是个问题。只有陌生人才会不讲情面地问出来,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跑了。前天回到码头,那是最后一趟。”
夹克姑娘有些尴尬。
“你别笑我酸。晚上我经常睡不着觉,就想,舍下一条船就这么难么?真就这么难。除了跑船我不会别的’离开这条长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
“叔叔,我要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哈。”
“好的,我也要走了。”
“您这是去哪儿?”
“给我那几只鸬鹚弄口吃的。”秉义说,突然诡秘一笑,伸长脖子,人半蹲,右手五指并拢,掌心朝下,放到额头前;左手掌心向上,放到腰后,“嘎,嘎”,他的右手和脑袋同时点动,左手跟屁股一起摇摆,学起了鸬鹚。那造型也的确神似一只鸬鹚。
(节选自徐则臣《北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