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诗中“西风”形象的流转
包慧怡
一切要从一首名为《西风啊,你何时吹拂》的中古英语小诗说起。
西风啊,你何时吹拂/让细雨轻降?
对这首诗的赏析离不开对它的中心意象“西风”的理解,下面、我们简单梳理一下 “西风”在欧洲古典时期至现代诗歌史上的演变。
希腊神话中的西风之神是仄费洛斯,早从古典时期起,相较于北风波利阿斯、南风诺图斯、东风优洛斯,西风一直在文学中被表现为最柔和宜人的风,人格化的西风大量出现在荷马、柏拉图等人的作品中。早在古希腊罗马文学传统中,西风就已是春日化身。古罗马诗歌中往往保留西风的希腊名字“仄费洛斯”,比如维吉尔《田园诗》中的一首牧歌:“……或去到随西风轻颤的树荫下/或拾步追寻岩洞。看,山葡萄/已用最初的几串果实点缀岩穴”。晚期拉丁文诗歌中的例子可举拜占庭诗人提贝里阿努斯:“这儿河流的呢喃与树叶的窸窣相配/宛如仄费洛斯用轻灵的音乐为它们谱曲。”
在所有这些拉丁文例诗中,西风的形象总体都是正面的、带来生机的、温暖轻柔的地中海地区的拂面和风。这一点到了中世纪英国文学中并无明显改变,西风仄费洛斯依然是春日和风细雨的代言人。最著名的例子当数“英国诗歌之父”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之《序诗》开篇的描述了:
当西风也用他馥郁的呼吸/把生机吹入每一片林地/和原野上的嫩芽,年轻的太阳/已走过白羊座一半的旅程……在乔叟这里,西风继续被强化为春分之风,带来雨水润泽万物之风。
当我们在汉语中读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中独自登场、只手为天地易容的春风,或者“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中伴雨随行的春风;乃至“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中仅被暗示在场的春风,我们应当记得,这春风正是乔叟的西风,维吉尔的西风。西方近代以前诗歌中的仄费洛斯、作为春日化身的西风,而绝不是中文语境下“古道西风瘦马”中的“西风”,——汉语诗歌中西风实乃“秋风”,如()。
这主要是由古代的地理气候环境决定的,正如我们的春风实乃“东风”;“东风夜放花千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直到又过了一个多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中的“西风”开始具有了一些更复杂的特质:依然是温柔的和风,却开始孕育和暗示着更危险和暴力的事物。到了浪漫主义诗歌中,这一潜能全面真实化,西风开始大面积摆脱古典—中世纪时期明媚和煦的形象,成为往来于生命与死亡、秋冬与春夏之间自由不羁且不可控制的雄浑之力,西风同时成了绝望与希望之风。再也没有比雪莱的《西风颂》更为生动的例子了:
哦,犷野的西风,秋之实体的气息!
悲怆却又甘冽。你!/请把我枯萎的思绪播送宇宙,/就像你驱遣落叶催促新的生命哦,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雪莱在诗中自比西风,而西风也拥有了调和两个极端、同时作为毁灭者和催生者的双重身份,成了最高浪漫主义精神的一种象征。
而在现代英语诗歌中,与《西风啊,你何时吹拂》在移情作用上最为接近的一首诗,笔者认为出自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之手:
风雨之夜!若我能和你在一起
风雨之夜应是你我的奢侈!
何妨就将迪金森诗中未被命名的风看作“西风”?
(选自《读书》2018年9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