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头林冲
茅盾
这一夜,豹子头林冲在床上翻来覆去。
日间那个失了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的一番话,不知怎地在林冲心窝打滚。
他林冲一年多前何尝不曾安着现在杨志那样的心思;但是在这月白霜浓的夜半,那几句话像油煎冷粽子似的格在林冲胸口,如鲠在喉。
虽说莽撞粗拙,林冲有时却也粗中有细;当他把一桩事放在心上颠来倒去的时候,也会想到远远的过去,茫茫的将来。那时,他朴野粗直的心,便像被朴刀尖撩了一下,虽然有些疼,可是反倒松朗些,似乎从那伤处漏出了一些光亮,使他对于人,我,世界,人生,都仿佛更加明白。
月光冷冷地落在床前,林冲睁圆大眼看着发愣,幼年生活朦胧地被唤回来。本是农家子的他,素来没有什么野心;父亲辛苦一世,还不够供应官家的征发;庄稼人的生活是受得够了,这才投拜了张教头学武,想在边庭上一刀一枪,也不枉父母生他一场。
他从没到过“边庭”。父老传说,那是一片无边无垠、水草肥沃的地方,胡笳声动,“胡儿”扫过,只剩下烧残的茅屋:每逢这样的图画在林冲想象中展开的时候,便朦胧地觉得学习武艺不仅为养活一张嘴。
“边庭”呐!曾使豹子头林冲怎样的激昂!
但在“八十万禁军教头”任上第二年,他看见了许多把戏;他断定那些权贵暗地里是怎样地献媚胡儿!一伙吮咂百姓血液的凶狠恶魔!
林冲拿起拳头在床沿猛捶一下,两只眼睛更睁得大了:
“咄!边庭上一刀一枪!——哈!”
那个杨志不是还在做这样的梦么?“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从前是不明不白掉了官职,现在又想到高俅那厮手里弄回个官儿来!林冲现在是再也不信那些话了,他倒觉得杨志有点可怜。虽然他杨志只不过想封妻荫子,但这一片孤忠终要被辜负吧!那献媚妥协的行径,林冲只觉得太卑劣。他不想占便宜,可亦不肯忍受别人的欺侮。那时候,他要报复!才不管是高太尉、高衙内,或是什么陆虞侯,简截地要他们的命!自从那天冤屈地被做成发配沧州的罪案后,他除了报仇什么幻想都没有。
流血,他不怕。但无缘无故杀人他亦不肯。因此那个白衣秀才王伦要他交纳什么“投名状”的时候,他觉得这个泼皮原也是高俅一类,不过住在水泊罢了。为个人的利害去杀一个无仇无怨的人,不是豹子头的性情!可是形势所逼,他只好应承。
他原打算杀一个看来不是善良之辈,不料最后碰到这倒霉的杨志!
暴躁在林冲胸头炸开,他皱眉向墙上的朴刀一望,翻身离床,拿了朴刀,便开门出来。
宿雪还没消融,白皑皑的照得聚义厅前如同白昼;朔风又把残雪吹冻,踏上去只是簌簌作响。
林冲低头倒提朴刀,只顾往前走。大柏树上一群鸟忽然惊飞起来,林冲猛可曳住脚步,抬头看,半轮冷月在冻云中浮动,像是泼皮涎着半边脸笑人。几点疏星远远地躲在天角,也在对林冲眨眼。
林冲剔起眉毛,再往前走。然而一个“转念”——“到底要结果哪一个?”
这青面兽原也是无仇无怨,但不是无抵抗的善良百姓,林冲觉得在“刀枪无情”的理由下原是问心无愧的。可现在呢?这汉子虽已剥露出更卑污的本相,但若乘他睡眼朦胧就一刀了事,也不是豹子头做的。须吃江湖好汉们耻笑呐!
遥望聚义厅前两排戈矛剑戟,林冲的杀心便移到了第二个对象。是那王伦!顶了好汉的招牌却在这里把持地盘,妒贤嫉能!
林冲睁圆怒目四下眺望。好一个雄伟的去处呀!港汊环抱,四面高山,进可攻退可守!争不成给王伦那厮把持了一世,却叫普天下落魄好汉,被压迫的老百姓,受尽腌臜气!
重下决心,林冲挺起朴刀,托开左手,飞步抢过聚义厅前,便转向右首耳房。
“来者是谁?”
听到这声吆喝,林冲摆开步式,朴刀在怀,定睛前瞅。
“呀,林教头,是你!”
巡夜的做出一副吃惊的脸相。林冲眼纵着不说话。不是没了主意,却是在;他不忍多杀不相干的人。
“林教头,半夜三更到这里做什么?”
一句平常询问蓦地勾起误入“白虎堂”那回事,抬头一望,明明是“聚义厅”,不是“白虎堂”!
“林头领好武艺,这早晚也还打熬力气!”
林冲竟下意识点头,随即耳根发热,惭愧有生以来第一次撒谎。
看着喽啰走远的背影,林冲倒提朴刀,头微微下垂,踏着冻雪,又走回卧房去。心中再次估量:腌臜畜生的王伦自然不配作山寨之主,但谁配呢?要有胆略,有见识,江湖闻风拜服才配呐!不乏自知之明的林冲想法和提刀出房时颇不同了。这压迫者的圣地固然需要一双铁臂膊,更需一颗伟大的头脑。
“梁山泊又不是他的!我在此又不是替他卖力!只是这地方可惜!”
这时清脆的画角声已经在寒冽的晨气中呜咽发响。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