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而泣
朱山坡
我刚钻进被窝里午休,忽然有人敲门。开始敲得较轻,我以为是风吹。后来敲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我很不耐烦,起来去开门。
是一个陌生的小青年,蓬乱的头发,瘦削的脸颊,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夹克,在寒风中瑟缩着。
“有事吗?”我打开门。
“我是推销员。”小青年双手放到嘴巴呵了口气说。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
“等等,请你先看看这个。”小青年忙乱地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送到我面前,对我笑了笑,“诗歌,生活需要诗歌。”
拿过书,是一本诗集,名《掩面而泣》,我随便翻了一下:“春天,一只鸟停在窗台,向我控诉冬天有多坏”,“大海已经平静,为什么我的心里依然波涛汹涌”,显得有些矫情。这个时代还有谁愿意掏腰包买一本诗集。
我把诗集还给小青年说,是你写的?小青年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们公司的老板写的。
你们是什么公司?我问。小青年说,荷尔德林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你住的这个楼盘就是我们公司开发的。
“那你在公司是干什么的?”
“我是新来的员工,不过,还在试用期。老板说了,如果我能够让祥瑞楼每家每户都买他的一本诗集,就正式录用我。祥瑞楼从一楼到顶层,一共24层48户住户,23层以下每户住户都买了一册。现在就差你们第24层的两个住户了。住得起祥瑞楼的人都是讲人情明事理的。12楼的住户是一个大学老教授,死活不愿意买这本诗集。我每天都来帮老教授收拾废纸堆,整理旧图书,他很高兴,三天后终于找20块钱买了一本诗集。知识分子很难缠。”
“你懂什么?”我不好气地说。
小青年愣头愣脑的,但反应蛮快,马上转为笑嘻嘻地说“不全懂,不全懂。”
我说,不是什么样的书都可以上教授的书架的,就像你们——我们乡下说的,鸡不能钻进凤凰窝。
小青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
我心一软:“这样吧,我要两本,替对面住户也买了。”
“你不能替别人买的,如果可以,我早就完成任务了。”小青年说,:“做推销这一行,得讲诚信,还得有耐心。”
我在登记表上签上了名。小青年对我千恩万谢,转身去敲对面住户的门。
“你已经敲了一整天了!”对门出来一个中年女人。
我搬进未有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对面的住户。
小青年不断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午休那么早!”
小青年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本书:“我不是推销保健品的,我是推销诗集的。”
中年妇人愣住了,你说什么?推销诗……集?
小青年说,是的,生活需要诗歌,屋子里摆上一本诗集,整个家就有了诗意,我老板说了,有诗意的地方更适合安居乐业﹣﹣你的房子什么都有了,就只缺一本诗集。
中年女人拿过诗集摔到地上,“'太过分了,为了一本破诗集敲了我一整天的门!你不许再敲我的门!
门啪一声关上了。
我出差了三四天,回来的时候,在楼下被踢翻的垃圾桶里,我看到了两本《掩面而泣》躺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上面,想伸手去取出来,但敏锐地发现诗集封面上有痰。
回家,刚走出电梯,我便看见小青年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靠着墙壁打盹。他穿得依然很单薄,嘴唇被冻成了紫黑色。
“你怎么又来啦?”
“这是我的工作……你帮帮我,小事一桩,举手之劳。”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
“大家都帮,就差你了。”
“大家都帮,我就应该帮你?如果大家都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跟着他们死吩?”
我进屋去了,面条还没有煮好,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打闹声,我赶紧出门看。
楼道里一下子涌出四五个人,是从对面房子里出来的。“天天骚扰我,还敢动手,小无赖。”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恶狠狠地骂。两个青年揪住小青年拳打脚踢。小青年退到墙角负隅顽抗,用微不足道的力量予以还击。中年男人似乎怕两个青年吃亏,迅速加入了打斗,隔着两个青年挥拳打向小青年的头。中年女人指挥着三个男人战斗。小青年满脸是血,很快失去还击和自卫之力。
我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三人停止打人。其中一个青年走近小青年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屁股,厉声警告:“你再骚扰我妈,我打死你!”
楼道里迅速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个春节里,我给房产公司写了一封信,希望能正式录用负责祥瑞楼推销诗集的那个小青年,在我准备把信送去的前一天傍晚,对面住户家的门响起了毫无规则的敲门声。
“我是卢远志的妈妈。”村妇把诗集送到中年女人的面前说,“我是替我儿子推销诗集的。”
中年女人吃了一惊,“我跟你儿子说过我不需要诗集。你怎么代替你儿子来烦扰我了?”
村妇挺了挺腰身,不愠不火地说:“我儿子不在了。我儿子生前说过……就只差二户了。”
一阵风刮过,我心里一阵紧缩。
“他死了?”中年女人脸色大变。
“自杀了。”村妇平静地说,“村里的人都看过这本书,都说值二十块。孩子他爸虽然不认识字,但也说值。你们为什么就说不值呢?”村妇叹息道。
村妇把诗集放门槛上,然后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中年妇女门上张贴着红艳艳的“褔”字,门两侧挂上了喜庆的对联。春天已经来了,站在她家门口便能感觉到春意盎然。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