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陈忠实
两架罗筛,用木制三脚架撑住,斜立在掏挖出湿漉漉的沙石的大坑里。男人一把镢头一把铁锨,女人也使用一把镢头一把铁锨;男人有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和一根扁担,女人也配备着两只铁丝编成的铁笼和一根扁担。
镢头用来刨挖沉积的沙子。
铁锹用来铲起刨挖松散的沙子,抛掷到罗网上。石头从罗网的正面哗啦啦响着滚落下来,细沙则透过罗网隔离到罗网的北面。
铁丝编织的铁笼是用来装石头的。
扁担是用来挑担装着石头的铁笼的。
罗网成为男人和女人劳动成果的关键。
男人女人都重复这这种劳动。他们重复着的劳动已经十六七年了。
我回到乡下的第一天,走到滋水河边发现了河对面的这一对夫妇。就我目力所及,上游和下游的沙滩上,支着罗网埋头这种劳作的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早春中午的太阳已见热力,晒得人脸上烫烫的,却很舒服。
“你该到城里找个营生干,”我说,“你是高中生,该当……”
“找过。也干过。干不成。”男人说。
“一家干不成,再换一家嘛!”我说。
“换过不下五家主儿,还是干不成。”女人说。
“工作不舍适?没找到合适的?”我问。
“有的干了不给钱,白干了。有的把人当狗使,喝来喝去没个正性。受不了啊!”他说。
“那是个硬熊。想挣人家钱,还不受人家白眼。”她说。
“不是硬熊软熊的事。出力挣钱又不是吃舍饭。”他说。
“凭这话,老陈就能听出来你是个硬熊,”女人说,“他爷是个硬熊。他爸是个硬熊。他还是个不会拐弯的硬熊——种系的事。”
“中国现时啥都不缺,就缺硬熊。”他说。
“弓硬断弦。人硬了……没好下场。”她说。
“这话倒对。俺爷被土匪绑在明柱上,一刀一刀割。割一刀问一声,直到割死也不说银圆在哪面墙缝里藏着。俺爸被斗了三天两夜,不给吃不给喝不准眨眼睡觉直到昏死,还是不承认‘反党’……我不算硬。”
“你已经硬到只能挖石头咧!你再硬就没活路了。硬熊——”
他很坦率又不无迷津地悄声对我说,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偏偏注意女人的腰,一定要娶一个腰好的媳妇,脸蛋嘛倒在其次,能看过去就行了。
他大声慨叹着,不无讨好女人的意思:“我女人年轻的时候,全县就数她腰好,农村太苦太累,再好的腰都给糟践了。”
男人把堆积在罗网下的石子铲进茏里,用扁担挑起来,走上沙坑的斜坡,木质扁担吱呀吱呀响着,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堆上。折返身回来,再装挑。女人对我说:“他见了你话就多了。他跟我在这儿,整晌整晌不说一句话。”
太阳沉到西原头的这一瞬;即将沉落下去的短暂的这一瞬。真是奇妙无比景象绚烂的一瞬。泛着嫩黄的杨柳林带在这一瞬里染成橘红。河崖边刚刚现出绿色的草坨子也被染成橘黄色。小木桥上的男人和女人被这瞬间的霞光涂抹得模糊了,男女莫辨。
应办了几件公务,再回到滋水河的时候,小麦已经吐穗了。
我有点急迫地赶回乡下老家来,就是想感受小麦吐穗扬花这个季节的气象。
女人正挥动铁锨朝罗网上抛掷着沙石。男人呢?
“那位硬熊呢?”“没来。”
我问:“咋咧?出什么事了?”
她停住手中的铁锨,重重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女儿考试没考好。”
“就为这事?”我也舒了一口气,“这回没考好,下回再争取考好嘛!”
她苦笑一下:“这回考试是分班考试,考好可进重点班,分到普通班里就没希望咧。”
“这娃娃也是……平时学得挺好的,考试分数也总排前头。偏偏到分班的节骨眼上,一考就考……”
“他听了就浑身都软了,在炕上躺了三天了。”
“直到昨日晚上,他才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捞石头做啥!我还捞这石头做啥……”
“你不是说他是个硬熊吗?这么一点挫折就软塌下来了?”我说。
“他高考考大学差一点点分数没上成,指望娃能……”
“他来了!天哪!他自个儿来了——”
我听见女人的抖声,也看见她随着颤颤的抖声涌出的眼泪。
我瞬即看见他正向这边的沙梁走。
他的肩头背着罗网,扛着镢头铁锨,另一只肩头挑着担子,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吊在扁担的铁钧上。
他对我淡淡地笑笑。
他开始支撑罗网。
“天都快黑咧.你还来做啥?”她说。
“挖一担算一担嘛。”他说。
许久,他都不说话。镢头刨挖沙层在石头上撞击出刺耳的噪声,偶尔迸出一粒火星。
许久,他直起腰来,平静地说:“大不了给女儿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喀!”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
我看见女人缓缓地丢弃了铁锨。我看着她软软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坑里。我看见她双手捂住眼睛垂。我听见一声压抑着的抽泣。
我的眼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