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筑巢
到了霜降的时候,黄蜂陆续坠落阳台了。一只又一只,总是不断地出现。却又不会大批地同时死亡,有时候扫地,扫帚前面就蠕动着一两只。
秋日的阳光温厚无力地照耀着,像摊开四肢时缓缓输送的血脉,秋的日子将尽,前面似有一堵无力逾越的无形的墙,在秋风的驿马来往传送急件的时候,挡住了那些没有办好移民文件的小生命。
黄蜂的家族里,大部分没有办好移往冬天的手续。在阳台上,我听见一个细嗡嗡的声音说:生活着多么好啊。但是我们,只有一死了。
我听见了这声音,不忍把这只蜂扫进尘土和枯叶里,便用扫帚挑起它,轻轻放到窗台上,它像一个打秋千的小孩一样紧紧抓住扫帚尖,然后落在一片宁静的秋天里。
秋天的阳光罩住这个小小生命,仿佛舞台的灯光罩住一个即将谢幕的芭蕾舞演员,它的翅膀像裙子般垂落,透明地遮住它的小身躯,身躯在阳光下异样地鲜明美丽。
那样的金黄上印着那样的黑纹,仿佛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套色版面,那金黄应该是晚熟的金皇后玉米颗粒的黄,浸透了阳光的纯金之色,而那黑纹斑,却是无月之夜的浓黑。这两者套印在它的身上,就是昼与夜,生命与死亡,温柔和峻厉,无限与短暂。
它蠕动,欲飞,颤抖,然后停住,仿佛它已经明了生命的期限似的,开始整顿自己,用毛茸茸的两只小手收拾整理自己的触须,像吕布拨弄两根长长的花翎那样,认真而又骄傲。那是两根多么漂亮的触翎啊,它捋着它,一遍又一遍,如同一个清洁的爱美的人儿。
小家伙! 你原来是如此自爱呢!
可是我们原来是怎么认识你的呢? 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四处寻衅的亡命之徒呢! 你的屁股 后面总是挂着一支毒箭,随时准备刺向仇敌,我以为你是好斗的。黄蜂尾上针么,至今记得童年捅鸟蜂窝时,几只毛茸算的小爪子紧紧抠住鼻子上的毛孔,然后狠狠一刺……
至今鼻子还大着。
黄蜂就是马蜂,春天时竟在阳台的墙缝里筑了巢,嗡嗡营营,不时地有起飞和返航,小小阳台一下成了热闹的空军基地,给一家人造成威胁。如果要想毁掉这个基地和里面的众多“歼击机”也很客容易,晚上用一团泥巴糊住墙缝,就全数“闷”死在里面了。但是,何苦呢? 毕竟是一些没有攻击过人的小生命,即便是黄蜂,也不忍去荼毒无辜。“到了秋天它们自己就完了。”我说。
从春天到夏天,它们天天从我们的头顶、脸前飞来掠去,人无伤害之心,蜂子也决不主动攻击,连误会也没发生。相安无事之下,我忽然发现了这些小家伙是非常有灵性,非常善解人意的,它们仿佛看得见你的心里没有存着歹意。
后来,我越看越觉出它们的可爱、团结、忙碌,甚至把观察它们的活动当做了我每天的乐趣,金色蜂群仿佛是阳光锋芒变幻孵化而出的生命,连同那嗡嗡的声音也像是夏日阳光的声音呢……这些一粒一粒的、飞翔的小光芒啊!
再后来,就是寒露、霜降了。
它们挣扎在季节的墙边,坠落在时限的海关前,无限珍惜,异常温柔。它们当中没有一个使用过上天配发给自己的箭。我听见这些陆续坠落阳台的小生命说:生活着多好啊,但是我们,只有一死了。
明日立冬。明年请务必再来聚会呵,小家伙!
秋天的阳光罩住这个小小生命,仿佛舞台的灯光罩住一个即将谢幕的芭蕾舞演员,它的翅膀像裙子般垂落,透明地遮住它的小身躯,身躯在阳光下异样地鲜明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