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茹志鹃
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主攻团的团长叫一个通讯员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去支援。
通讯员撒开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面。等我紧走慢赶地快要走近他时,他又蹬蹬蹬地自个儿向前走了。从背后看去,只看到他是高挑挑的个子,穿了一身洗淡了的黄军装,绑腿直打到膝盖上。肩上的步枪筒里,稀疏地插了几根树枝。
很久没有赶上他,我的双脚胀痛得像火烧。我向他提出休息一会儿后,自己便坐了下来。他也在远远的地方坐下,背向着我,好像没我这个人似的。凭经验,我晓得这一定因为我是个女同志。我着恼地带着一种反抗情绪走过去,面对着他坐下来。他立即张皇起来,局促不安,好像他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我们到了包扎所,部队上的被子还没发下来,但伤员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不一会儿,我借到两条棉絮,一条被子,手里抱得满满的,通讯员从对面走来,两手却是空空的。
“怎么,没借到?”我觉得这里的百姓觉悟高,又很开通,怎么会没有借到呢?我有点惊奇地问。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带我去。”我估计一定是他说话不对,说崩了。
我们走进院子里,一会儿,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刘海。我看她头上已挽了髻,便大嫂长大嫂短地向她道歉。半晌,她转身进去抱被子。
她拿出来的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她好像是在故意气通讯员,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说:“抱去吧。”
我手里已捧满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讯员来拿,没想到他竟扬起脸,装作没看见。我只好开口叫他,他这才绷了脸,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不想他一步还没有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钧,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①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刚走出门不远,就有人告诉我们,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娘子,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他回团部去。他精神顿时活泼起来了,向我敬了礼就跑了。他背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
包扎所的工作人员很少,乡干部动员了几个妇女帮我们。那位新媳妇也来了,我看见她把自己那条白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天黑了,天边涌起了一轮满月。一会儿,炮响了,天空划过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攻击开始了。不久,断断续续地有几个伤员下来,包扎所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我就把他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我当作医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你治好它,我……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上匾!”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一张熟悉的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一下子扑在那个东西上……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
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
②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小战士的脸。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