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别哭
郁凤
老爷子的痛风病又发作了。
他是我的公公,我先生的父亲,今年85岁。
等他在社区医院吊完水,我开车去接他。到了我们家楼下,我和婆婆小心翼翼地将他搀出车门,并准备搀他进楼道乘坐电梯。可是,他固执地让婆婆把拐杖拿给他,他要自己走。他两手紧紧抓着拐杖的龙头,努力地站直身子。可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前倾,所有的重心都托付在了那根细细的拐杖上。拐杖忽然摇摇晃晃、抖抖索索起来,而且越摇越快、越抖越厉害,他的身子也晃晃悠悠、摇摇欲坠。我和婆婆赶紧托住他两只胳膊,才止跌回稳。婆婆焦急地催他,“别老站着,往前走啊。”他竭尽全力,刚要抬起一条腿往前挪,另一条腿忽然一软,整个身子像个装了稻谷的布袋忽地沉了下去。我赶紧叉住他的胳膊,抱住他的腰。楼道就在眼前,进了楼道拐个弯就是电梯口,也就二三十步远。可是老爷子却一步也走不了。他的痛风是突然变得这么严重,家里没有准备轮椅。我环顾周围想找个人帮一下忙,可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我弯下腰,一咬牙,说:“我背你吧。”没等他同意,我便把他的两只胳膊往肩上一搁,腰一挺,蹭、蹭、蹭,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楼道。忽地,老爷子像个小孩儿一样,在我的肩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不要……放下……”我没理他,闷着头继续往前走,心想,又没几步,没关系的。我发现老爷子并不重,甚至有些轻飘飘的,跟他有些宽厚的外形并不相称。很快就进了楼道,到了电梯口,我放下他。他边流泪边不停地说,“怎么好意思……要你背……”我道:“别哭,小事。”
其实,老爷子的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经常痛风。痛风发作时,手指、脚趾、脚踝就会肿胀、疼痛。起先他会咬紧牙关忍着,不肯去就医。因为他是地道的农民,农村医保只报销一小部分的住院费用,门诊费用只能自理。他总舍不得我们为他花钱,于是就一忍再忍。忍的结果就是肿胀、疼痛变得更加严重。手肿痛得不能拿起筷子,不能穿衣服;脚不能走路。关节高高的隆起,皮肤被撑得又薄又亮,像吐尽了蚕沙快要吐丝做茧的蚕。这时候,他才肯去医院。挂上两三天的水,便会消肿止痛。不痛了,他就折腾着要回乡下老家,边唠叨边侍弄着他的青菜、他的韭菜、他的油菜、他的芹菜、他的大蒜、他的花生、他的黄豆、他的蚕豆……可是过不了几天,痛风就又发作,然后又再去挂水,于是老爷子变成了社区医院的常客。于是老爷子腰板越来越佝偻,腿脚越来越不灵,他终于才肯把床边蒙了一层浅灰的拐拿出来拄,可每次拄拐时,他总是倔强地极力挺直腰板。
老爷子年轻时身子骨很好。那时他是乡办企业的销售员,负责为企业销售水表。为了节约下运输的费用,他就在自行车后座的两边安装了两个很大的竹筐,然后把水表一只一只地码放在竹筐里,每次可以装进70多只,200多斤重。为了能及时把货物送到五六十公里外的客户手中,他便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带上几个馒头,迎着寒风,顶着烈日,淋着大雨,忍着饥渴,驮着沉重的水表,载着全厂的期望,载着全家的期望,一脚一脚地奋力踩着自行车的脚踏,向着目的地前行,前行。然后再披着星星、戴着月亮,一脚一脚地连夜踩回来。一趟又一趟,一天又一天。这样他每送一次货就可以有双份的收获,出差费和节省下来的运输费。这些费用,变成了孩子们身上的新衣,变成了孩子们的学费,变成了给家人遮风避雨的一砖一瓦。可是送货的路并不平坦。有一次,从桥上下坡时,他连人带车俯冲下去,装满货物的自行车从他身上翻越过去。他爬起来一看,自行车的前叉断了。他竟然只蹭破了点皮。还有一次,他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飞了几十米,浑身血肉模糊,一条腿粉碎性骨折。在医院躺了几十天,他竟然顽强地站了起来。后来企业改制了,他下岗了。腿断了,工作没了,他倔强地自我安慰说:“天无绝人之路。”于是,他又变成了地道的农民,他又用他的勤劳他的汗水从泥土里收获了黄灿灿的麦子、沉甸甸的稻子、圆溜溜的豆子;他又用这些麦子、稻子、豆子养了一群咯咯乱叫的鸡子、游来游去的鸭子、体肥膘壮的猪子和家中三个可爱的孩子。
日渐衰老的老爷子添了个爱哭的毛病。他浑浊的眼睛会经常流泪:为自己的老者无能,为自己没有退休工资,为自己不能再有任何的收入,为自己不断地看病花钱,为当年没有钱买保险……记得,我曾经买回了一辆轮椅送给他。他摸摸崭新的轮椅,老泪纵横,“又让你们花钱……”我责怪道:“别哭,小事。”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常常安慰他:”您是投了保险的,而且是高额保险,那就是你的儿女。现在我们能做的一点点小事都是您应得的回报,您不用有任何的愧疚。”
细细思量,像老爷子这样倔强的父亲又何止他一个!想当年,他们的腰板何其硬!他们的力量何其强!他们的勇气何其壮!他们的血性何其刚!想当年,他们曾闯荡江湖豪情万丈,他们曾顶天立地山河气壮,他们曾鲜衣怒马无限风光,他们也曾爱妻怜子柔情满腔……可如今,他们的腰板不再挺直,他们的力量不再强大。然而当年的刚毅、当年的血性却依然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衰弱骨子里,残存在他们浑浊的眸子里,汇聚在他们易落的泪水里……
老爷子,别哭!您在我们心中永远那么高大,那么能干,那么情深义重。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