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天半子
矫健
西庄有个棋痴,人都称他浑沌。他对万事模糊,惟独精通围棋,天赋异禀。他走路跌跌斜斜,据说是踩着棋格走,步步都是绝招。而他真正的苦处在于找不到对手,心中常笼罩一层孤独。
南三十里有个官屯小村,住着一位小学教师,是从北京迁返回乡的。传说他是围棋国手,段位极高,避世于此,窝在这山沟旮旯里。浑沌访到这位高手,常常步行三十里至官屯弈棋。
腊月三十,浑沌弄到了一只猪头,便想给官屯教师送去。时值黄昏,漫天大雪。浑沌出门,一身黑棉衣棉裤在风雪中分外不同。北风呼啸,雪越下越紧,仿佛有无数人劝阻他:“浑沌,别走!这大的雪——”
千人万人拉不住他,他执拗而任性地投入原野,走入山岭,渐渐迷失了方向。他似乎转过几个山角,隐约看见亮光。急赶几步,来到一座雅致的茅屋前。浑沌大喜:“今日得救了!”莽莽撞撞举拳擂门。屋里有人应道:“是你来了。请!”
浑沌进屋,但见迎面摆着一张大床,蚊帐遮掩,看不出床上躺着何人。蚊帐里传出病恹恹的声音:“你把桌子搬来,这就与你下棋。”
浑沌大喜;有了避风处,还捞着下棋,今晚好运气。他把桌子搬到床前,不由得探头朝蚊帐里张望。然而蚊帐似云似锦,叫他看不透。
“浑沌,你不必张望,下棋吧!”
浑沌觉得羞惭,抓起一把黑子,支吾道:“老师高手,饶我执黑先行。”
蚊帐中人并不谦让,默默等他行棋。浑沌思忖良久,在右下角置一黑子。蚊帐动动,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臂。浑沌觉眼前一亮!那白臂如蛇游靠近棋盒,二指夹起一枚白子擎至空中,叭一声脆响,落子棋盘中央。浑沌大惊:这全不是常规下法!哪有第一着占天元位置的?他伸长脖颈,想看看蚊帐里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必张望,你见不到我。”
声音绵绵软软如病中吟,但又带着仙气,仿佛从高远处传来。这声音叫浑沌深感神秘,暗叹今夜有了奇遇。浑沌抖擞精神,准备一场好战!
行至第九十八手,白棋下出妙手!蚊帐中人利用角部做了一个劫,即使浑沌劫胜了,也必须连走三手才能吃尽白棋。浑沌傻眼了。这岂止是妙手?简直是鬼手!但是,浑沌没有回旋余地,只得一手一手把白棋提尽。蚊帐中人则利用这劫,吃去黑右下角,又封住一条黑龙。
屋外响起二声琵琶,清亮悠扬。琵琶先缓后急,奏的是千古名曲《十面埋伏》。琵琶声脆音亮,激越如潮,仿佛尖利的锥子,刺透闷雷,渲染得天地轰轰烈烈。
蚊帐中人吃了浑沌的黑龙,浑沌霸占了先前白阵。棋细势均,胜负全在官子上。浑沌只把目光集中在那只手上。洁白如玉的手,如此超然,如此绝对,一圈神圣的光环围绕着它。浑沌明白,他是在与无法战胜的对手交战。他想赢,一定要赢!
官子收尽,开始了右下角的劫争。围棋创造者立下打劫规则,真正奇特之极:出现双方互相提子的局面,被提一方必须先在别处走一手棋,逼对方应了,方可提还一子。如此循环,就叫打劫。打劫胜负,全在双方掌握的劫材上。浑沌的大龙死而不僵,此时成了好劫材,逼得蚊帐中人一手接一手应,直到提尽为止。
鸡将啼,天空东方一颗大星雪亮。浑沌劫材已尽,而蚊帐中人的恰恰多他一个。浑沌呆若木鸡,一掬热泪滚滚而下。此时,浑沌脑海中列位棋祖转向浑沌,目光沉沉,浑沌黑袄黑裤,宛如一颗黑棋子。祖师们仿佛伸手指定浑沌,神情庄严地道;“你去!你做劫材!”
浑沌巍巍站起。霎时屋内外寂静,空气凝结。浑沌一腔慷慨,壮气浩然。推金山,倒玉柱,浑沌长跪于地。
蚊帐中人幽幽叹息:“唉……”一只白臂徐徐缩回,再不复出。
浑沌死了。有西庄人将猪头捧来,告诉教师:只因浑沌送猪头给他过年,才冻僵于此。教师被他的情义感至肺腑,放声嚎啕,悲怆欲绝。
过后,教师在谷底黑石间转绕几圈,又爬到高处,俯瞰谷地。看着看着,不觉失声惊叫:“咦——”
谷地平整四方如棋盘,黑石白雪间隔如棋子,恰成一局围棋。教师思忖许久,方猜出混沌冻死前搬石取暖,无意中摆出这局棋。真是棋痴!再细观此局,但见构思奇特,着数精妙,出磅礴大气,显宇宙恢宏,实在是他生平未见的伟大作品。
官屯教师身心震动,肃穆久立。
众人登山围拢教师,见他异样神情皆不解。纷纷问道:“你看什么?浑沌干啥?”教师答:“下棋。”“深山旷野,与谁下棋?”教师沉默不语。良久,沉甸甸道出一字:“天!”
俗人浅见,喳喳追问:“赢了还是输了?”
教师细细数目。数至右下角,见到那个决定胜负的劫。浑沌长跪于地,充当一枚黑子,恰恰劫胜!教师崇敬浑沌精神,激情澎湃。他双手握拳冲天高举,喊得山野震荡,林木悚然——
“胜天半子!”
(作品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