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施了魔的花园
[意]卡尔维诺
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在路上走着。底下是鳞光闪闪的大海,上头是白云隐约浮现的天空。他们之前去捉过螃蟹,现在决定勘探一下没走过的路。
往海边去的路上有着无数大株龙舌兰。往山上跑着一排甘薯的篱笆,上面重压着没花的叶子。乔瓦尼诺在篱笆间找到一处裂口,两人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他们来到了花园一角。四周一切寂静无声,树叶都不会动一下。那里有棵高大古老的桉树,还有砾石铺出的小路。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踮着脚尖在小路上走着,小心不使脚下的砾石发出窸窣声。
一切是如此的美丽:被拳曲的桉树树叶勾勒出的拱顶细窄而高耸,还有那被树叶切碎的天空。只是他们满怀焦虑,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花园,他们随时可能被赶出去。但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在一个拐角处的杨梅丛间,一群麻雀扑腾起来,叽叽喳喳地叫唤了一阵,然后又回复了宁静。也许是个被抛弃的花园?
可是走着走着,他们就来到一片开阔的天空下,来到一个种满花的花坛前,然后是林荫小道和排排栏杆,还有行行的锦熟黄杨。花园的高处,是一幢硕大的别墅,别墅装着亮闪闪的玻璃,还有黄色和橘色的窗帘。
整个房子是荒凉的。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砾石,走上前去。也许玻璃窗会被突然打开,苛刻的先生和夫人就要出现在阳台上,肥大的狗就要被松开锁链,跑到路上来了。他们在路边找到一辆独轮小推车。赛来内拉坐在车上,乔瓦尼诺推着车,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前进着。
“那个……”赛来内拉不时地低声说道。乔瓦尼诺就停好车,去把花采下来。她手里已经攥满一束漂亮的花了。但逃跑时要从篱笆缝里钻出去,可能得把它们都扔掉!砾石路也走到了尽头。空地的中间,劈开了一块庞大空旷的长方形:一个游泳池。“我们跳进去?”乔瓦尼诺问赛来内拉。如果他是询问她,而不是单说一句“下去!”,那就肯定说明是相当的危险。但水是那么澄净与碧蓝,而赛来内拉又是从不害怕的。他们已经是穿着泳衣的——这之前他们一直都在逮螃蟹。乔瓦尼诺怕践泼声会太响,于是从池边上下去。他睁大眼睛,不断地往下游啊游,却只能看见蓝色,双手就好似玫瑰色的鱼;这跟在大海里的水下不同,那里的水中全是无形的绿黑色阴影,一片玫瑰色的阴影出现在自己上方——赛来内拉!他们手牵着手,从池子的另一头冒出来,他们有一点点的焦虑。不,实在没有任何人在看他们。这不如他们想象美妙:总是有那么一种酸楚而担心的基调,那就是,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们,而他们也可能会被随时赶走。
从水里出来,在游泳池的边上,他们找到了一张乒乓球桌。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轻轻地击打着。突然一球高高地弹起,而乔瓦尼诺把球打飞了,球撞上了挂在藤廊支架上的一面铜锣,铜锣就低沉而持久地颤响起来。两个孩子赶紧蜷缩在花坛的后面。很快来了两个穿着白上衣的佣人,端着宽阔的托盘,把托盘搁置在一张圆桌上后,就走掉了。
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来到圆桌旁。上面有茶、牛奶和面包。他们只得坐下享用起来。但他们坐得不是很安稳,只是坐在板凳边缘那一点点的地方,不停地挪动着膝盖。他们一点都感受不到甜点、茶和牛奶的味道。那个花园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美妙而难以受用,带着那种内心的不适与恐慌。这也许只是命运的什么消遣吧,而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被叫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别墅。在一扇木制对开的百叶窗叶片之间,他们看见一间漂亮荫蔽的房间,墙上尽是蝴蝶标本。一个苍白的男孩——应该就是这幢别墅和花园的主人,幸运的他,正坐在一张躺椅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带插图的书。他的双手纤细白皙,睡衣的扣子一直系到脖子上,尽管那是夏天。
现在,这两个窥视的孩子紧张的心跳缓缓减弱下去。事实上,那个富有的男孩望着自己的周围时,显得比他们还要焦虑与局促,就好像他感到那本书,那张躺椅,墙上那些被装上框的蝴蝶,下午茶,游泳池,林荫小道,都只是因为一个巨大的错误才被授予他的;而他也是不能享用它们的,却只感受到那个错误的痛楚。
苍白的男孩在他阴翳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脚步偷偷摸摸的。他用那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镶有玻璃的蝴蝶标本的边框,并时不时地停住听着什么。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刚缓下来的心跳声又密集起来。那是一种对什么魔法的害怕,那魔法正压迫在那幢别墅、那个花园上,压迫在所有那些美丽而舒适的东西上,就好像一种古老的不公。
太阳被云朵遮住了。乔瓦尼诺和赛来内拉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他们再次匍匐着穿过那排篱笆。在龙舌兰丛间,他们找到通往海边的一条小路。于是他们发明出来一个有意思极了的游戏-用海带打仗。他们将一把把海带摔到对方的脸上,一直摔到晚上。好在赛来内拉从来不哭。
(马小漠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