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幸存的原始林
梁衡
①像一场战争突然结束,2014年林区宣布了禁伐令,喧闹的伐木场顿时门前冷落车马稀。在打扫“战场”时,人们意外地发现了一片原始林。2016年盛夏时分我有缘造访了这最后的一片原始林。
②我们换上迷彩服、长筒靴,每人一把伞。虽然天正降大雨,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向林地进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③正走着,忽然听见右边不远处有哗哗的流水声,领路的刘局长说这是一条河,问要不要钻过去看一看。我说水是山的魂,哪能不看。因为林子太密,我们只好收起伞,任雨水洗面,踩着朽木、草墩,钻过横七竖八的灌木。仰望山顶只见远远近近的山、层层叠叠的树、朦朦胧胧的雨,半山道歪歪斜斜的激流,跌跌撞撞地碰着那些大大小小,圆圆滚滚的石头,或炸起雪白的浪花,或绕行成一条飘飘的哈达。
④我们退回老林,雨时停时下,云忽开忽合,大家就举着手机、相机抓紧时间照相采景。
⑤人类虽然早已进入现代文明,但是总忘不了找寻原始。这是因为它,一是大自然的原点,可由此研究自然界的进化,包括人类自己;二是人类走出蛮荒的出发的起点,是生命的源头,我们有必要回望一下走过的来路。判断一个地方是不是够原始,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看有没有人的痕迹。从纯自然的角度来说,人的创造是对自然的种种干扰和玷污。所以探险家总是去寻找那些还没有人文污染过的地方。没有人来过,无路;奇景第一次示人,无名;前人没有留下诗词,无文。今天我们进入的正是这种“三无”之境,只有你与自然在悄悄地私语。雨打树叶,空谷鸟鸣,小径明灭,时见草虫,我的心一下落入一片空灵。
⑥虽是来看原始森林,但先要说一说这里的石头。石头的年龄自然比树更古老,而且是因为有了这些遍野的石头,才拦住了伐木者的手脚,为我们留下了这片林子。这里的石头一律是巨大坚硬的花岗岩,浑圆沉稳,高大挺拔,无不迸放着野性。大约亿万年前,这里是一片海底,所以石的分布无一定规则,或独立威坐,或双门对峙,或三五相聚,或隔岸呼唤,各具其态。
⑦现在要说一说在乱石间争荣竞秀的苔藓了,这是整个林区的大地毯,是森林里所有生命湿润的温床。它生在地上、树上、石上,绿染着整个世界,不留一点空白。最让人感动的是它的慈祥,它小心地包裹着每一根已失去生命的枯木。那些直立的、斜依的、平躺于地的大小树干,虽然内里已经空朽,你轻轻一碰就是一个洞,但经它一打扮,都仍保持着生命尊严。绿苔与枯树正在悄然作着生命的转换。
⑧老林子中最美的还是大树,特别是那些与石共生的大树。有一棵树,我叫它“一木穿石”,我们平常说“水滴石穿”,可是有谁真的见过一滴水穿透了一块石头?现在,我却见到了一棵树,一棵活着的树,硬是生插在一块整石之上,像一颗刚射入石中的炮弹,光光溜溜的还没有爆炸;又像一枚仰面向天正待发射的火箭,膀粗腰圆,霸气十足。我只看了一眼就被惊呆了,拔不开脚步,时空骤然凝固。这是一棵红松,当初也许是一粒种子,落在石板上,靠着老林中的湿气慢慢地发芽,但它命运不济,一出生就在这个光溜的石床上。它的须根向四周摸索,拳握住一点点沙尘,然后蛰伏在石面的稍凹之处,聚积水分,酝酿能量,终于在顽石上树起了一面生命的大纛。
⑨如果说刚才的那棵树有男性的阳刚之烈,下这便有女性的阴柔之美。它生在一根窄长的条石上,两条主根只能紧抓着条石的边缘向左右延伸,然后托起中间的树身。那两条主根是她修长的双腿,树干是她曼妙的身躯,挺胸拔背,平视前方。在南方热带林中我见过如乱麻般的气根,在华北平原上我见过老槐树下块状的疙瘩根,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决绝而又从容地在条石上匍匐的苗条的松树根,已分不清,它是树贴在石上的根,还是石上鼓起的一道棱。这树身里分明已经注入它石质的坚硬,却又划出这样柔美的弧线,好一个“幽谷美人!”
⑩我们就这样在绿色的时间隧道里穿行,见证了大自然怎样在一片顽石上诞生了生命,先以苔草铺床,以灌木蓄水遮风,孵化出高大的乔木林,就成了动物直至我们人类的摇篮,这时再回看那巨大的石头,它沉静地停在这里,是特别要告诉我们,假如没有人的干扰地球是什么样子,大自然是什么样子,我们曾经的家是什么样子,当年我们屈从了这片原始林,现在它给我们友好的回报,留下了一面大镜子,照出了人类文明的进程。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朝代之兴替;以这片原始林为镜,可知生命人类和地球的兴替。
⑪我下山时,看见沿途正在修复早年林区运木材的小火车路,不为伐木,是准备开展原始森林游。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