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
张瑞明
过了芒种,院里暖和。守根搬个凳子坐下,低头逗猫,把鞋脱了让它们抢。鞋是布鞋,不经撕扯,再说鞋垫是老伴纳的,走针穿线刺绣一对鸳鸯。从猫嘴里抢出来穿上,猫还想玩,但守根不想了。
守根挪进屋里,看到柜子上方,悬挂了一张全家福。中间坐着的,是守根和老伴,后面站着的,是儿子和媳妇,孙女豆豆斜在奶奶怀里。他上炕躺下。昏昏沉沉像是睡着了,一团糨糊,乱糟糟看不清画面,也听不懂声音,好似把所有的心烦都搅和在一起,只是一味地想哭。守根从睡意中挣脱出来,有些后怕,一个人若这样睡去,连个叫醒的人都没有。守根才七十挂零,不想死,老伴就是真在那边,也不想急着会面。现如今,不愁吃不愁住,指不定哪天又出个好政策,榆树根村又人丁兴旺起来。想到人多了,日子好过,守根又来了精神,穿鞋下炕,他这就去五里外自家的地里看看。
一夏天雨水冲垮了五里外水沟后的朱老二家。朱老二到城里儿子家去了,两间土房也不要了。承包守根五十亩耕地的外乡人,今年改种了青玉米,收秋后没处存放。守根出了个主意,把这个地方拾掇出来,挖个青贮窖。守根帮外乡人挖坑运土,一直把打碎的青玉米倒进窖里,用塑料布包好,封上土,才完工。外乡人要给算工钱,守根分文不取,说庄户人受点累怕啥。外乡人也实在,说今年雨水大,我承包榆树根这几千亩地,都种了青玉米,收成好,有的是票子。守根也知道这人赚了钱,如今种地谁不赚钱?政府给补贴,就连耕地都不用花钱,乡里统一雇了拖拉机。但守根他们榆树根人把地一包,拿钱走人,到外面打工或开买卖,再挣一份钱。时间一长,不愿再回乡,村就成了空心村。青贮窖封了口,外乡人就走了,又把守根一个人留在村里。守根想不通为啥榆树根人的肥水,流了外人田。守根和外乡人聊过,得知那人是大同市人,为了来坝上种地,把好好的工作都辞了。城里人能跑到农村,为啥农村人不能守住家呢?守根侧着身睡,睁眼就看见了炕头的花,天气转凉,花瓣尽落,唯那盆平顶珠挂着花朵,像烟熏了一样,粉白里透着灰雾。
霜降过后,地上了冻,守根佝偻着身子,把铁炉子从仓房搬出来,架在屋里,把火点上,守在火炉边熬奶茶。守根躺在炕上迷糊。墙上的钟没了电,不知啥时候停的,停就停吧,有点没点一样过日子。这个梦清脆,能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外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踢踢踏踏进来了人。守根觉得不是梦,一咕噜爬起来。揉揉眼,看见三个人,是儿子、儿媳和豆豆!三个人穿着羽绒服,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脸上露出喜气。
守根哆嗦着,急着下地。儿子说,爹不用下来,我们上炕。豆豆第一个上了炕,搂住脖子说,爷爷,过年好!儿媳笑着说,这孩子,猴急着是不是想要压岁钱呢,明天才是初一。守根有点蒙,咋熬了些奶茶,就熬出个大年三十?是啊,表停了没人理,月份牌也有日子没翻了。守根拍拍脑门,开颜一笑说,好,咱过年!
年夜饭自然是饺子,热气腾腾。哪能少了酒,斟满了杯,喝个痛快。一冬天屋里没这么热,守根解开棉袄,还要喝。儿媳说,爹少喝点,以后爷俩有的是时间喝酒。守根端起的杯悬在炕桌上方,眼瞅着儿子发愣。儿子笑着点头说,是啊爹,我们不走了,以后陪着你一起过。守根把杯放下,气呼呼地说,你们犯傻了吧?离开了城里,吃啥?喝啥?
儿子和儿媳对看一眼,笑着说,都安排好了,咱县里第三小学招教师,豆豆她妈聘上了,豆豆也正好能到三小念书,我呢,就在咱这榆树根村发展,明年咱家的地就到了租期,我想试种金莲花,这花适合坝上气候,开得漂亮,有药用价值,不仅能观赏,还能做茶,一旦能行,就把榆树根的地都包过来,往大里做。儿子一番话,让守根心里敞亮了,一杯酒又下了肚。
不知过了多久,守根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屋里只有自己。儿子一家呢?莫非真是梦?守根不甘心,瞪大眼四处看,日历还真翻到了腊月三十,挂钟的秒针还真咔咔地走起来。分针眼见着跳进零点,窗户映入火光,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夹杂着欢呼声,爆开了守根的心花。守根一骨碌翻下地,套上鞋往外冲。守根清清楚楚地看见儿子一家在院子里放炮仗,一根二踢脚升到空中炸开,空荡荡的村庄瞬间被怒放的回音填满。
(节选自《长江文艺》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