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胡惟丏
格非
①我们班,有一个名叫胡惟丏的奇人。他的年龄比我们大个四五岁,落拓不羁,一副名士派头。“丏”这个字不算冷僻,但老师在点名时常将它读成“丐”,从而引发哄堂大笑,因此,尽管这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但我们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由于早早白了头发,班上的女生都叫他白头翁。他听说后似乎也不以为意,用《列子》中“不斑白,不知道”一类的古训来自我解嘲。
②我们刚进大学那会儿,七七、七八级的同学尚未离校。这些年龄比我们大上一倍的大哥、大嫂们,非常擅长用傲慢和自负来打击我们脆弱的自信,他们常常主动造访我们的寝室,不无戏谑地拨弄我们的脑袋,并亲热地称呼我们为“小赤佬”。从他们口中蹦出来的名词术语,没有一个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什么普鲁塔克呀,奥伏赫变呀,再有,就是什么“美是没有目的的,却是符合目的性的”等一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他们大多插过队,当过知青。有人在省文工团弹过琵琶,有人在木兰围场种过树,有人在青海当过兽医。他们当然不会将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赤铑”放在眼里。可是他们对惟丏却另眼相看,十分敬慕,甚至多少还夹杂着一些谦卑,一度令我们大惑不解。
③到了周末,高年级的同学常举办一些小型学术沙龙。由于举办者的矜持和傲慢,并非人人都有资格参加。为了挤进这个学术圈子,我和邓海云合伙买了一条光荣牌香烟来贿赂主持人,才得以以一个端茶倒水的杂役名分混迹其间。可惟丏就不一样了。他通常总是在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到场,静静地在某个角落坐一会儿,不到结束往往就会提前离去。他来的时候有人会给他让座,走的时候讨论甚至会暂时中断。不过他总是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离开,几乎从不发表个人意见。即便主持人出于对他的尊重,临时打断了某位同学不得要领的长篇大论,请惟丐“发表高见”,他也总是连连摆手,不置一词。
④有一次,我记得他们是在讨论什么“双向同构”一类的问题,主持人恳请再三,与会者热烈鼓掌,惟丏才红着脸站起身来,说了一通“胡话”。说来也奇怪,惟丏说出的每个字、每个句子,我都能听得懂,似乎无甚高明之处,可是把这些字句连成一大段话,我立刻就不懂了。他在说话时,眼睛看着天花板,不时陷入停顿,有时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大家面面相觑,会场里鸦雀无声,似乎大多数人都没听懂。主持人当然是听懂了的,为了便于大家对惟丐提出的问题展开讨论,他用自己富有逻辑性的语言把惟丐刚才的发言又复述了一遍。
⑤他还没说完,惟丏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是这个意思。”
⑥这么一来,主持人立刻红了脸,有些下不来台。但他毕竟见多识广,善于变通,立刻改了,将刚才那番话反过来说了一遍,希望以此来取悦对方。
⑦不料,胡惟丏再次站起身来,急道:“是这个意思,可话却不能那么说。”
⑧话音刚落,大家全都笑了,主持人也只得讪讪地笑了笑,宣布散会。从那以后,沙龙的时间、地点都改了,我们再也没有在周末的讨论会上见到过他。
⑨据说惟丏家学源于绩溪胡氏,母系一族则是赫赫有名的钱塘杭氏,其学问来历斑斑可考。幼受庭训,于章、黄之学(1)多有所窥,英文、德文皆有根底,加之博闻强记、过目成诵的天资,他在我们年级显得卓尔不群,就不难理解了。曾有好事者问他的祖上与同出绩溪的胡适有什么瓜葛,惟丏也是微微颔首,未置可否。
⑩做学问追及祖先出身,多少有点挟古人以自重的意思,为有学之士所不取。可当时在我们系里,确已蔚然成了风气,海云就自称是漳州邓氏。我那时少不更事,自忖出身寒微,本想攀附一下“丹徒刘氏”,后来一查家谱,才知道自己的祖上与写《老残游记》的刘铁云八竿子也打不着,只得悻悻作罢。
⑪惟丏开始还和我们一起上课,后来有些课他就不来了,最后就只剩下一门《训诂学》,可自从唐教授不小心把“稼穑”读成“稼墙”之后,这门课他也不来了。老师们也不以为忤,不管他缺多少课,到了期末,只要他肯来参加考试,成绩一律全优。他每月还从《古文字诂林》编辑部领取编辑补贴。那个年代还没什么人读研究生,不过据说汉语史专业的董教授和解教授为了争着让惟丏给自己当助手,竟闹得形同路人,听上去颇有些夸张。
⑫惟丏是上海本地人,平时难得一见。后来有封匿名信寄到了系主任那里,说胡惟丏一贯孤芳自赏、目中无人,且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云云。这些“指控”虽说查无实据,却也迫使惟丐发生了改变。他开始频繁地在校园里出没,头发剪短了,而且染得乌黑,像是换了一个人,不经意中还真能把人吓一跳。他甚至还主动帮同学修改论文,介绍发表的刊物。还破例参加了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居然得了个链球第四。班长王燕组织了一次郊游,惟丏不仅欣然参加,并且在大家的怂恿下高歌一曲。不过,他唱得实在不怎么样,我们班的女生笑得差点昏死过去。
⑬可惜惟丏还是那个惟丏,从第二个学年的下半学期开始,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久而久之,我们只有在图书馆的借书卡上发现他的名字时,才会猛然想起班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⑭我曾写过一篇小说,苦于没人指导,就通过《古文字诂林》编辑部的一位老师转给了惟丏。过了差不多三个月,稿件再次通过那位老师回到了我的手中。几乎所有的错别字他都替我改正了,可对于这篇习作的评价只有短短的四个字:过犹不及。
⑮邓海云是新晋党员,辅导员让他代表全系毕业生在大会上做一个发言。邓海云用一个月准备了发言稿,披露了他是如何从一名绝望而虚无的存在主义信徒成长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心路历程。这篇报告全文分三次发表于校刊上。
⑯不久以后,他就收到了惟丏给他寄来的绝交信。知道内情的同学介绍说,这封信的措辞出人意料的严厉。大致的意思是说,邓海云这样无法连续思考六十秒以上的人,既不懂存在主义,也不懂马克思主义……
⑰毕业前夕,系里的三位主任轮番出面请惟丏吃饭,劝他留校任教,可无一例外地遭到了他的坚决拒绝。后来,辅导员谈起他来,语调已隐约有些不悦:他这个人,学问没得说,就是做人爱钻牛角尖。难道他就不知道大观园中也有“过洁世同嫌”这样的告诫吗……
(取材于格非小说)
注释:(1)章、黄之学:国学家章炳麟、黄侃所创的语言文字学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