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4-6题。
与先前许多伟大的探险一样,我们的旅程起始于厨房。
当我们看向水面,通常觉得水是平的,然而仔细观察一杯水时,你会发现杯中的水面并不完全平坦,它在边缘处略微向上弯曲——这是它的“弯月面”,这个弯月面的形成是因为水受到了玻璃的吸引,它被拉向杯壁。
注意这一点又有何用?只关注这一点,可能没什么用。但与其他几个因素联系在一起,它便能帮助我们理解河水何以泛滥。
水会受到玻璃的吸引,这是水的一个特性。有些液体,比如唯一的液体金属——水银,会受玻璃的排斥,因而它的表面会像倒扣的碗,叫作“凸月面”,液体内部也有微弱的吸引力,若非如此,它们便会散开,成为气体。正如老师为我们反复讲述的那样,水分子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紧密结合而成。但老师——至少我的老师——没有教我的是,一个水分子中的氢原子还会受到其邻近水分子中的氧原子的吸引,这使得水分子之间互相依附,为了帮助理解这一点,可以设想两个在羊毛衫上摩擦过的气球会因静电轻轻地黏附在一起。
想要展现水的这种“黏性”很简单,接一杯水,在一个平滑的防水面(比如厨房的操作台)上倒上几滴。现在弯下身,直到自己的视线与液滴平行。你是否看到水自然地形成一些微微凸起的“小水塘”?假如倒得够多,有一些会流下去,但还有一些会留在台面上,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水会受到相邻的水的吸引,这种黏性或张力强大到有些时候能够对抗重力。
水吸附自身以及杯壁的张力还引发了一种叫“毛细作用”的现象,每当把画笔蘸在水中,
我们都会发现水沿着刷毛向上流。想要解释毛细作用,只需将我们已经了解过的两种效应结合起来考虑。水会受到某些物体表面的吸引,比如玻璃和画笔的纤维,此外它还会受到自身的吸引。因此当一个开口足够细小时,便会发生一件有趣的事:水面会受到它上面材料的吸引,被向上拉,又因为开口太过狭窄从而使得液体的整个表面都被向上拉动。之后,由于水受到了自身的吸引,下面的水也跟着被拉了上去。
现在该去野外观察一下这种效应了,下次当你路过一条两边是泥岸的小河、小溪,注意观察一下岸边的泥,被河水打湿的泥会又黑又湿,但是注意,泥土湿润的地方要高于河水拍打的位置。高于水面的泥是颗粒和气孔的混合物,有点像有着纤细壁管的细密蜂巢。河里的水因毛细作用而被向上吸入这些气孔中,结果就是水面以上的泥被浸湿了。水向上传输的高度受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其中包括水的纯度——干净的水要比受污染的水升得更高——但主要因素还是颗粒间的气孔大小。气压也会影响在泥土间向上传输并停留在那里的水量。这意味着,当气压突然降低,比如风暴来临的时候,土壤无法吸附如此之多的毛细水,于是水就会回流到原来的溪流中,从而加大了在风暴天气中出现洪涝的可能性。
海面高度会受到潮汐状态的影响,而潮汐又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在这里我只提一种——气压。低气压时的海面要高于高气压时,当高气压系统转变为低气压系统,海面通常会上涨30厘米左右,设想你正身处一片你所熟悉的沿海区城,这时你突然注意到海面似乎比你之前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高,这或许会让你猜测气压一定是大幅度下降了。这又意味着,你不仅能预测到坏天气要来了——因为气压表显示气压下降时很可能出现坏天气,而且还可以预测出出现洪涝的风险大大上升——因为在第一滴雨尚未降落时,所有溪流和河流中因毛细作用而被吸附在岸上的水将会被释放出来。
(摘编自特里斯坦·古利《水的密码》,许丹译)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1~5题。
材料一:
十八世纪德国学者莱辛的《拉奥孔》是近代诗画理论文献中第一部重要著作。从前人们相信诗画同质,直到莱辛才提出丰富的例证,用动人的雄辩,说明诗画并不同质。
据传说,希腊人为了夺回海伦,举兵围攻特洛伊城,十年不下。最后他们佯逃,留着一匹腹内埋伏精兵的大木马在城外,特洛伊人看见木马,把它移到城内。典祭官拉奥孔当时极力劝阻,说留下木马是希腊人的诡计。他这番忠告激怒了偏心于希腊人的天神。当拉奥孔典祭时,河里就爬出两条大蛇,把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一齐绞死了。
这是罗马诗人维吉尔《伊尼特》第二卷里最有名的一段。十六世纪在罗马发现的拉奥孔雕像似以这段史诗为蓝本。莱辛拿这段诗和雕像互较,发现几个重要的异点。因为要解释这些异点,他才提出诗画异质说。
据史诗,拉奥孔在被捆时放声号叫;在雕像中他的面孔只表现一种轻微的叹息,具有希腊艺术所特有的恬静与肃穆。为什么雕像的作者不表现诗人所描写的号啕呢?希腊人在诗中并不怕表现苦痛,而在造型艺术中却永远避免痛感所产生的面孔筋肉挛曲的丑状。在表现痛感之中,他们仍求形象的完美。
雕塑《拉奥孔》
其次,据史诗,那两条长蛇绕腰三圈,绕颈两圈,而在雕像中它们仅绕着两腿。因为作者要从全身筋肉上表现出拉奥孔的苦痛,如果依史诗,筋肉方面所表现的苦痛就看不见了。同理,雕像的作者让拉奥孔父子赤裸着身体,虽然在史诗中拉奥孔穿着典祭官的衣服。
莱辛推原这不同的理由,作这样一个结论:“图画和诗所用的模仿媒介或符号完全不同,图画用存于空间的形色,诗用存于时间的声音。……全体或部分在空间中相并立的事物叫作‘物体’,物体和它们的看得见的属性是图画的特殊题材。全体或部分在时间上相承续的事物叫作‘动作’,动作是诗的特殊题材。”
换句话说,画只宜于描写静物,诗只宜于叙述动作。静物各部分在空间中同时并存,这种静物不宜于诗,因为诗的媒介是在时间上相承续的语言。比如说一张桌子,画家只需用寥寥数笔,使人一眼看到就明白它是桌子。如果用语言来描写,你须从某一点说起,说它有多长多宽等等,说了一大篇,读者还不一定马上就明白它是桌子。
诗只宜叙述动作,因为动作在时间上先后相承续,而诗所用的语言声音也是如此。这种动作不宜于画,因为一幅画仅能表现时间上的某一点,而动作却是一条绵延的直线。比如说,“我弯下腰,拾一块石头打狗,狗见着就跑了”,用语言来叙述这事,多么容易,但是如果把这简单的故事画出来,画十幅、二十幅,也不一定使观者一目了然。
但是谈到这里,我们不免有疑问:画绝对不能叙述动作,而诗绝对不能描写静物么?莱辛也谈到这个问题,他说:“图画也可以模仿动作,但是只能间接地用物体模仿动作。……诗也能描绘物体,但是也只能间接地用动作描绘物体。”
换句话说,图画叙述动作时,必化动为静,以一静面表现动作的全过程;诗描写静物时,亦必化静为动,以时间上的承续暗示空间中的绵延。
(摘编自朱光潜《诗论》)
材料二:
《拉奥孔》所讲绘画或造型艺术和诗歌或文字艺术在功能上的区别,已成老生常谈了。它的主要论点——绘画宜于表现“物体”或形态,而诗歌宜于表现“动作”或情事,中国古人也浮泛地讲过。晋代陆机分划“丹青”和“雅颂”的界限,说:“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这里的“物”是“事”的同义字。邵雍有两首诗说得详细些:“史笔善记事,画笔善状物。状物与记事,二者各得一”;“画笔善状物,长于运丹青。丹青入巧思,万物无遁形。诗笔善状物,长于运丹诚。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 ”。
但是,莱辛的议论透彻深细得多,他不仅把“事”“情”和“物”“形”分开,还进一步把两者各和时间与空间结合;作为空间艺术的绘画、雕塑只能表现最小限度的时间,所画出、塑出的不可能超过一刹那内的物态和景象,绘画更是这一刹那内景物的一面观。我联想起唐代的传说:“客有以《按乐图》示王维,维曰:‘此《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宋代沈括《梦溪笔谈》批驳了这个无稽之谈:“此好奇者为之。凡画奏乐,止能画一声。”“止能画一声”五字也帮助我们了解一首唐诗。徐凝《观钓台画困》:“一水寂寥青霭合,两崖崔萃白云残。画人心到啼猿破,欲作三声出树难。”画家挖空心思,终画不出“三声”连续的猿啼,因为他“止能画一声”。徐凝很可以写“欲作悲鸣出树难”,那不过说图画只能绘形而不能“绘声”。他写“三声”,寓意精微,就是莱辛所谓绘画只表达空间里的平列,不表达时间上的后继,所以画家画“一水”加“两崖”的排列易,画“一”而“两”、“两”而“三”的连续“三声”难。
(摘编自钱锺书《读‹拉奥孔›》)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4~6题。
材料一: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始终把解决人民吃饭问题作为治国安邦的首要任务。70年来,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经过艰苦奋斗和不懈努力,中国在农业基础十分薄弱、人民生活极端贫困的基础上,依靠自己的力量实现了粮食基本自给,不仅成功解决了近14亿人口的吃饭问题,而且居民生活质量和营养水平显著提升,粮食安全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把粮食安全作为治国理政的头等大事,提出了“确保谷物基本自给、口粮绝对安全”的新粮食安全观,确立了以我为主、立足国内、确保产能、适度进口、科技支撑的国家粮食安全战略,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粮食安全之路。
(摘自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粮食安全》白皮书)
材料二:
山东省临朐县是一个有着90多万人口和近90万亩耕地的山区农业大县。临朐县山区丘陵面积较大,而且地形错综复杂,起伏多变,成百上千亩集中连片且开阔平坦的农田很少见,加之农田基础设施落后,从自然村落到田间地头的道路基本都是土路,交通极其不便。用乡亲们的话说:“开门就见山,种田走半天,耕地就像百衲衣,一顶苇笠也能盖一块地。”近年来,临朐县在推进高标准农田建设时,立足山区实际,把解决地块零散、水电路不配套等问题作为重点,坚持集中连片规划建设,着力补齐农业基础设施短板,合理利用土地资源,为粮食稳产增产夯实了基础。“十三五”以来,全县共改造中低产田 3.73万亩,建成高标准农田12万亩。
(摘编自张正瑜等《山东临朐立足山区实际科学谋划建设高标准农田》)
材料三:
近几年,江西省南昌市安义县长埠镇江下村村容村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村6个村小组前前后后共修建了逾11公里的水泥路,95%的水塘进行了清淤处理,建成了3.2公里高标准农田沟渠。过去,江下村因土地贫,一直没有找到产业发展的好路子,祖辈守着一亩三分地种水稻及常规农作物,产量较低的“斗笠田”随处可见,为改变现状,村干部主动为江下村争取了高标准农田项目,引进种粮大户盘活荒地。作为高标准农田的“集成模块”,越来越多的新技术在江下村大显身手——粮食拼、种、管、收实现企程机械化,逐步提高智能作业的精准度和覆盖率……去年11月,江下村2168亩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开始动工,项目如今已全部完成。现在村里的耕地质量普遍提升两个等级,粮食产能平均提高15%,亩均粮食产量提高100公斤,高标准农田已成为带动农民持续增收、实现贫困群众稳步脱贫的有力引擎。
(摘编自李慧《粮食安全:把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光明日报》2020年12月24日)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材料一:
习近平总书记在浙江考察时强调,要抓住产业数字化、数字产业化赋予的际遇,加快5G网络、数据中心等新型基础设施建设。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扩大有效投资的重点之一为加强新型基础设施建设。
何为“新基建”?日前,国家发改委明确范围,新基建是以新发展理念为引领,以科技创新为驱动,以信息网络为基础,面向高质量发展需要,提供数字转型、职能升级、融合创新等服务的基础设施体系,具体包括信息基础设施、融合基础设施、创新基础设施等三个方面。
(摘自韩鑫《新基建如何加速落地》,《人民日报》2020年6月7日)
材料二:
近年来,我国一直致力于抓住新一轮科技革命机遇,大力发展数字经济,推动产业化升级,新基建的谋划布局早已展开,为何要选择此时按下“快进键”?
这一决策既是应对经济下行压力的客观需要,更是在深刻洞察和把握世界科技与产业变迁大趋势基础上作出的战略抉择。面对经济下行压力、传统基建投资边际效益下降和产业渗透率下降的挑战,推进新型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是我国对冲疫情影响、优化投资结构、刺激经济增长的有效方法。疫情期间线上需求的集中爆发,展现了人工智能、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新兴技术带动社会经济整体发展的潜力,客观上也打开了新基建的窗口期。
随着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原有基础设施体系的不适应问题更加凸显,基于新时代新使命,基础设施体系也必然要进行战略性调整。加速推动新基建,价值不仅在眼前。5G、数据中心、工业互联网等领域具有一定超前性,投资新基建,实际上是投资未来,服务长远。新基建是围绕科技这一经济新硬核掀起的基础建设浪潮,是为中国经济转型升级注入强大“数字动力”,为高质量发展蓄能。
(摘编自吴月辉等《为新基建注入强动力》,《人民日报》2020年6月8日)
材料三:
中国出台经济扶持计划,以帮助国家摆脱疫情引发的危机。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表示,中央预算内投资安排6000亿元,重点支持既促消费惠民生又调结构增后劲的“两新一重”建设。
这一金额看上去是天文数字,但以中国的标准而言不足为奇,这表现出的更多是审慎。考虑到至少最近一年经济形势和疫情的不确定性,中国政府没有匆忙将资金注入经济。他们从2008年到2009年的全球经济危机中吸取了这一教训。
在一揽子应对危机的措施中,很大一部分将用于扶持提供了超过70%城市就业的中小企业,为此中央政府将向税收优惠、贷款利率和自然垄断产业关税补贴投入资金。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中国没有宣布国内生产总值(GDP)的增长目标。
大部分投资不会用于道路和桥梁,而是用于被中国理解为“新型基础设施建设”的新一代信息网络、5G应用、数据中心、充电桩、换电站等设施。中国将力求借这一机会,建成向“工业革命4.0”过渡的基础设施。
(摘编自《俄媒关注:中国“新基建”助力“工业革命4.0”》,《参考消息》2020年6月6日)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材料一:
现在,中国在扶贫攻坚工作中采取的重要举措,就是实施精准扶贫方略,找到“贫根”,对症下药,靶向治疗。我们坚持中国制度的优势,构建省市县乡村五级一起抓扶贫,层层落实责任制的治理格局。我们注重抓六个精准,即扶持对象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措施到户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确保各项政策好处落到扶贫对象身上。
(摘自习近平《携手消除贫困 促进共同发展——在2015减贫与发展高层论坛的主旨演讲》)
材料二:
贫困是一个世界性难题,反贫困是国际社会和各个国家或地区面临的共同责任,随着对贫困问题认识的不断深入和反贫困实践的有效推进,贫困概念和反贫困的理论不断发展。精准扶贫是对世界反贫困理论的发展和创新,体现了以人为本、赋权提能、参与合作的反贫困思想,并将该思想具体化、可操作化,初步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精准扶贫理论体系。
(摘编自王介勇等《我国精准扶贫政策及其创新路径研究》)
材料三:
贵州省江口县通过发掘本地资源与特色文化,寻求经济高质量发展和生态环境高水平保护,探索了一条利于形成脱贫长效机制的新路。江口县以“天下名岳之宗”的世界自然遗产梵净山申遗为契机,创建区域品牌,大早民族民俗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梵净山地理标识。梵净山周边的自然村落风景优美,少数民族居多,这里保留了丰富的人文和自然资源,因此江口县引进多家旅游企业,创建景区、中国传统古村落和乡村旅游示范点,形成了旅游产业群。另一方面,江口县发展规模化生态农业,重点扶持生态茶和冷水鱼等项目。江口县引进了专业的企业,由企业负责研发、技术指导、标准认证、茶叶深加工和市场开拓,同时在景区周边删去开发茶园,实现“茶旅”互动,促进产业发展良性循环。
(摘编自谢玉梅《脱贫攻坚背景下的设计参与扶贫——基于江口的考察》,《光明日报》2019年5月8日)
材料四:
与缅甸、老挝、越南接壤的云南是国际公认的世界茶树原产地之一。发源于青海唐古拉山脉的澜沧江在云南省境内长达1200多公里,这条大河流经云南两岸的山区正是云南茶叶的主产区,这里拥有成片的古茶园,其中不乏树龄在数百年至上千年的古茶树。居住在这一流域的布朗族、傣族、基诺族、拉祜族、佤族等少数民族世代以茶为生,创造出了灿烂丰富的民族茶文化,近年来,云南省把茶产业作为重点产业来抓,对以普洱茶为代表的茶产业引导扶持,将其视为促进农村脱贫攻坚、茶农增收的重要途径,在政策扶持方面,重点茶产区各级政府对茶产业发展给予政策倾斜,各级财政加大对茶产业的投入扶持力度,重点打造区域品牌,做大做强普洱茶、滇红茶、滇绿茶三个品牌。与此同时,为解决云南茶叶销路不畅、困扰茶农与消费者的卖难买难问题,云南从省里到市、县都在努力搭建多种销售平台,通过走出去、请进来,助力茶产业成长壮大。
(摘编自《茶产业托起云南民族地区脱贫致富梦》,《光明日报》2020年2月21日)
材料一:
一般来说,阅读是和文字相关联的。当然,人们有时也会把欣赏一幅好画说成“读画”。用在这里的“读”,强调的是欣赏的深度了,就此也微妙地点出了看画与读画间的差异。但是,在网络时代,在网页挤占书页,读“屏”多于读书,纸和笔逊位于光和电,机器的规则代替着汉字的规范,数字的操作颠覆了铅字的权威,“输入”代替着书写的潮流中,在“拇指文化”无限深入人群的今天,在消费的欲望热烈拥抱大众的背景下,“读”和“看”的界限似乎日渐模糊起来。入“网”者众,正如一位著名诗人的著名短诗:“生活——网。”技术的战车把新媒介——数码技术送进人间,使昔日“纸面”凝聚的诸多艺术的神圣性不断被“界面”的感觉颠覆和碾轧。看图被称为“读图”,而这里的“读”已不再意味着欣赏的深度。眼睛在网上快速、便捷的“暴走”,替代着以往细嚼慢咽似的传统阅读,这应该说是一种阅读的革命。
(摘编自铁凝《阅读的重量》)
材料二:
与文字阅读不同的是,人们在阅读图像出版物时既不需要在“既有的轨道”中理解文本的意义,也不需要遵守传统逻辑的同一律、矛盾律与排中律。久而久之,人类便形成了一种“读图的逻辑”:整体观看。事实上,阅读文字与阅读图像的视线投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当人们在阅读文字时,习惯于将视线聚焦到每一个字词上,然后按照从左到右或由上至下的顺序移动视线,在字与字、句与句的联结中获取信息,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逐字逐句地读”。但是,当人类面对图像时,其视线往往不会聚焦到某一个点,而是整体性地投射至全部视觉元素,在各个视觉元素的结合、互动与交融中领会图像意义。倘若说文字阅读是字与字“相加”,那么图像阅读便是元素与元素的“相乘”。视觉形象远远不止于对感性材料的机械复制,而是针对现实赋予观者一种创造性的领悟,这种领悟蕴藏着丰富的形象力、创新力。正是由于阅读逻辑的转化,图像在人类思维活动中的比重才得以提升,视觉思维也在读图的实践中慢慢壮大,促进了读者的灵感闪现和意义顿悟。
(摘编自刘晓荷、董小玉《读图时代的阅读嬗变与出版调适》)
材料三:
语言是线性的、抽象的和思考性的,语言的阅读不但给读者以反思的可能性,而且为读者自己的想象提供了更多空间。相比之下,影视图像的传递是单向的,是从影视作品到观众,它培育了观众的被动型接受;另外,影像的动感超越了文字的静态特性,提供了感性直观的当下体验,同时也取消了观众掩卷沉思的契机。显然,文字性的静观体验被影像动态的感性直观所取代。视觉文化时代的法则是:人们爱看图像更胜于文字。道理很简单,看图是直觉的、快感的和当下的;与文字相比,图像显然更具诱惑力。我们似乎正在冷落那种独自沉思的阅读状态,失去对文字阅读的热爱!这便使得图像的狂欢成为新的文化仪式!
(摘编自周宪《重建阅读文化》
①材料二: ②材料三: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一个与现实零距离的题材,要让文学性不被坚硬的现实埋没,让艺术在接近纷纭社会时不至于窒息,就必须有飞扬的灵魂。钟南山是个公众人物,几乎没有虚构的空间;而真实的东西往往会有种种限制。但作家创作并非无所作为。熊育群的作品《钟南山:苍生在上》把笔触深入到钟南山的内心世界。对他的精神和情感进行大胆挖掘,并且打破时空限制,将人物置于复杂的背景与宏大的视野中,以文学的力量复原某些重大时刻,记录历史,留下现场,并对此进行深刻反思。
本报特邀《收获》杂志副主编、《钟南山:苍生在上》责编钟红明和作家熊育群做了一次对谈。
钟红明: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场波及众多国家与人群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燃起黑色的春天》一文中你曾写道,你“突然理解了战争年代弃文从戎的文人”,是什么让你决定写一部关于钟南山的长篇非虚构作品?
熊育群: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是人类的一场大灾难。特别让人不安的是,已经84岁的钟南山深夜赶往疫区武汉,他那张高铁上仰头小憩的照片让我非常感动。12年前我采访过他,写过他的报告文学,这些年也特别关注他。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关部门希望我来写钟南山,我自己也有写作的冲动。于是,通过钟南山的助理得到支持,我便一头扎下去,开始了创作。
钟红明:这部作品有六个章节,你写了钟南山过往的大量经历,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婚姻爱情,他在英国留学,他在“非典”中的经历……都是出于什么考量?是要写出一个人的脉络和土壤吗?
熊育群:事实上这有些传记写作的特点,我想把他的一生呈现出来,当然是有重点有选择的。只有把他的人生写透了,才能写出钟南山为何敢医敢言,才能理解他的性情、胸怀和作为。
我不想神化任何人,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自己的缺陷,我只把他当普通人来写。但人比人确实有高低,有的人令人高山仰止,有的人唯利是图,正因为如此,钟南山的出现才显得珍贵无比。
钟红明:如果从《钟南山:苍生在上》概括出几个关键词,就是——“时间与空间”“泪水”“挫折”“敢医敢言”“记忆”。你在后记里说:“他也将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为什么你会用“时代的记忆”来概括钟南山?
熊育群:因为新冠疫情如此大的灾难,是个历史事件,将来一定会被后人说起。显然,重要的人物缺少不了钟南山,钟南山是值得书写的。
钟红明:现在有些人避用“报告文学”而用“非虚构”,我个人觉得,背后是一种文学观的差异,我注意到你以往的作品,无论是人文地理类的,还是虚构类的长篇小说,你都进行了大量的实地采访,甚至到国外进行追踪采访……为何会经常采用这样“费力”的写作方式?
熊育群:我认为这是写作的常态。我这样做并不代表我不重视虚构,不重视想象,恰恰相反,我要让自己的作品充满想象,甚至是魔幻。但这想象不是胡思乱想,只有符合历史与现实逻辑的想象才震撼人心。还有就是文章的细节是来自生活的,它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有着现实的力量。
(摘编自《对话〈钟南山:苍生在上〉作者》,《文汇报》2020年5月13日)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材料一:
历史地理学的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我国最早的地理学著作《禹贡》。这篇托名大禹的著作实际产生在战国后期。《禹贡》虽以记载传说中的大禹治水后的地理状况为主,但也包含了对以往地理现象的追溯,含有历史地理学的成分。
成书于公元1世纪的《汉书·地理志》对见于典籍记载的重要地理要素,包括古国、历史政区、地名、河流、山岭、古迹等都做了记载和简要考证,并不局限于西汉一朝。作者班固比较充分地利用已有的地理记载和地理研究成果,使得中国历史地理学研究初具雏形。同样,成书于公元6世纪的《水经注》也从传世的数百种地理著作中搜集整理了大量史料,并做了深入的考证和研究。今天,我们之所以还能知道先秦的某一个地名在现在的什么地方,能知道秦汉以降的疆域范围,能够大致了解黄河早期的几次改道,都离不开这两种著作。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皇朝的更迭、政权的兴衰、疆城的盈缩、政区的分合和地名的更改不断发生;黄河下游及其支流的频繁决溢改道又经常引起有关地区地貌及水系的变迁,给社会生活带来相当大的影响。中国古代繁荣的文化使这些变化大多得到了及时而详尽的记载,但由于在如此巨大的空间和时间中所发生的变化是如此复杂,已不是一般学者所能随意涉足,因而产生了一门专门学问——沿革地理。
沿革地理研究的内容关系到国计民生,也是治学的基础,例如历史地名的注释和考证、历代疆域和政区的变迁、黄河等水道的变迁,特别是与儒家经典和传统正史的理解有关的地理名称和地理知识,都被看成是治学的基本功。沿革地理的成就在清代中期达到高峰,很多乾嘉学者致力于此。
但是沿革地理并不等于历史地理学,二者不仅有量的不同,而且有质的区别。就研究内容而言,前者主要是疆域政区、地名和水道的变迁,后者却涉及地理学的各个分支。就研究的性质而言,前者一般只是对现象的描述和复原,很少涉及变化的原因,后者则不仅要复原各种以往的地理现象,而且要寻找它们变化发展的原因,探索背后的规律。由于产生于西方的现代地理学在中国的传播很迟,加上我国缺乏全面系统的科学基础,中国沿革地理虽然早已成为专门学问,却一直未形成新的学科。历史地理学则有自己独立的学科体系和理论,是现代地理学的一部分。
显然,历史地理学形成和发展的一个决定因素是现代地理学的建立,中国到20世纪初叶才逐渐具备这一条件。中国沿革地理向历史地理学的发展是30年代以后才开始的。由顾颉刚等发起的学术团体禹贡学会及其主办的《禹贡》半月刊,起初仍以研究和发展沿革地理为宗旨。1935年,《禹贡》开始以The 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 (中国历史地理)作为刊物的英语名称,这说明禹贡学会的学者们已经受到现代地理学的影响,产生了将传统的沿革地理向现代的历史地理学转化的愿望。新中国成立后,对学科发展满怀热情的学者及时指出了沿革地理的局限性,一些大学的历史系以历史地理学取代了沿革地理。到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中国历史地理的研究机构和专业人员已经粗具规模。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历史地理学者继承和发扬沿革地理注重文献考证的传统,充分运用地理学和相关学科的科学原理,引入先进的理论、方法和技术,不断开拓新的学科分支,扩大研究领域,在历史地图编绘、行政区划史、人口史、区域文化地理、环境变迁、历史地理文献研究和整理等方面都取得显著成绩,有的已居国际领先地位。中国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在整体上达到一个新的水平,标着这门具有悠久传统的学科迎来了一个向现代化全面迈进的新阶段。
(摘编自葛剑雄《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发展基础和前景》)
材料二:
历史地理学在以空间为研究对象的地理学的庞大家族中,具有独特性,即空间过程和时间过程相结合。英国近代地理学创建人麦金德,主张地理学者应当尝试重建过去的地理,如果不是这样,地理学就只是当代现象的描述,只有加上时间的尺度,才能考察变化的过程,并显示出今日地理只不过是一系列阶段的最新一个阶段。
历史地理学把空间和时间结合起来的特征,体现了发生学原理的应用,意味着对地理事物和地理现象的空间关系的研究,要从产生、形成、演变的过程来探寻其规律,这是近现代科学的重要特征。而地理环境的演变往往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过程,如长江三峡、黄土高原、长江三角洲等地貌的形成和演变,时间之漫长达到十万至数千万年;我国许多城市的兴起距今已有1000年,而像武汉如从原始部落聚居算起,距今已达4000~5000年,从原始城址的出现算起距今也有3100~3600年。这种形成的演变过程,只有全面系统地进行观察和研究,才能探寻出规律性的内容。有了客观的规律,方能预测其未来的发展趋势。
(摘编自刘盛佳《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对象》)
稻米传奇
文慧
谁是稻米的最早驯化者?对于这一问题曾一度众说纷纭。瑞士的植物学家阿方斯·德康多尔,最早提出水稻栽培起源于印度。虽然他也曾提过,在公元前2800年左右的中国,水稻作为“五谷”之一很有可能已经被种植,但因为在印度被发现的栽培品种更多,所以彼时流行将印度定为栽培水稻的起源中心。直到1917年,中国南方各地发现的稻种数量已经与印度不相上下,水稻原产于中国的发声就开始日益响亮起来。20世起70年代,浙江余姚县河姆渡村发现的7000年前人工栽培稻遗址备受瞩目。一方面,它推翻了中国稻米由印度传入的说法,证明中国才是世界上最早种植水稻的国家;另一方面,人们发现早期的中国在黄土高原地区农耕文明发源较早的同时,其南方也开始早早萌芽了自己的农业文化。2011年,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与纽约大学合作开展了一项水稻DNA基因研究。研究表明,栽培水稻的起源时间大致在公元前8500年前,地点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在这里,野生稻米被驯化为粳稻,中国的粳稻随后由商人和农民传到印度,与恒河流域的野生稻杂交之后变成籼稻,后又传回中国。由此,中国水稻种植起源说算是铁板钉钉,华夏祖先才是最早驯化野生稻的人。
中国历史上的三次大规模人口南迁,为稻米种植带来勃勃生机。跟随北方移民一起南下的,还有他们先进的种植技术,这些技术与南方的湿润气候与丰厚土壤一拍即合,大片蛮荒之地变成万顷良田。经过隋、唐、五代到宋朝的不断经营和开发,江南的稻米逐渐成为维系国力的最重要因素。
可以说,中国稻米的栽种史是一部经济和文明的发展史。从人口历史数据来看,北宋以前中国人口数量从未超过6000万,与之对应的,是从商周时期到汉唐时期中国北粟南稻,粟居首位、稻居其次的格局。而伴随中国历史上几次人口南迁带来的南方土地开发,稻的地位开始超越粟。特别是从11世纪起,源自越南的占城稻传入中国,与本地的晚稻配合成为双季稻,大大增加了南方稻米的产量,南宋人口也迅速突破亿的大关。随着历史进程中人口的迁徙和流动,以稻米为基础的长江文明与黄河流域的粟作文明交相辉映,前者逐渐发展出了繁荣的稻米文明。到了清朝末年,南方经济超越北方,国内人口也达到了4亿多。在这些重大转变的背后,稻米的推动作用功不可没。
作为稻米的故乡以及最大的稻米产区,中国的稻作技术和稻米文化影响了世界。大约3000年前开始,稻米从中国出发,向北传递到朝鲜,向南影响至越南,2000年前东传到了日本。中国稻米穿越崇山峻岭、漂洋过海,随后陆续传播到西亚、欧洲等地,最终形成了日本学者渡部忠世所说的“稻米之路”。在过去的几千年里,稻米之路不仅为许多民族带去了食粮,更影响了这些国家人们的饮食习惯、生活习俗,在这个过程中,稻米将中国和整个亚洲连接到一起,最终塑造出独特的“稻米文化圈”。
(有删改)
在博物馆暂时不能开门迎接观众的时期,博物馆线上展览和网络直播一时间大热起来。
在“互联网+”时代,博物馆借网络直播由“窄播”到“广播”,多渠道让文物“火”起来,继而“活”起来,是博物馆公共文化服务发展的新趋势。观众到博物馆来的传统参观方式,受到时间、空间等因素的限制,博物馆日观众量毕竟有限,且外地观众的经常性参观也较难实现。而博物馆网络直播观看数量动辄上百万,实现了博物馆文化的广泛传播,相关的文创产品销量也直线上升。
一场优秀的博物馆直播绝非一日之功。网络直播要懂得运用网络语言,充分考虑受众特别是年轻受众的心理需求。西安碑林博物馆“国宝深夜脱口秀”的走红,关键就在于抓住了受众心理,讲观众听得懂、感兴趣的故事。直播本身没有一定模式,没有固定台词,没有彩排,网友的问题五花八门,这对主播的文化积淀及知识积累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专家型主播”往往更受欢迎。另外,吸引眼球的宣传营销也能锦上添花。“三星堆重量级神秘国宝首度亮相”“敦煌壁画临摹现场揭秘”等都在直播开始前吊足了观众胃口。
近期的博物馆直播效果不错,有效地拉近了博物馆与公众的距离,让公众在家就可以领略优秀传统文化。事实上,博物馆直播也并非因疫情影响而临时兴起,而是近些年博物馆信息化发展成果的一次集中体现。可以预见,随着智慧博物馆的深入建设,VR 5G等新技术的发展,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博物馆加入这一模式。
( 选自黄洋《博物馆直播大热的冷思考》,有删改)
文本一:
灯笼
吴伯箫
虽不像扑灯蛾,爱光明而至焚身,小孩子喜欢火,喜欢亮光,却仿佛是天性。放在暗屋子里就哭的宝儿,点亮了灯哭声就止住了。岁梢寒夜,玩火玩灯,除夕燃滴滴金,放焰火,是孩子群里少有例外的事。尽管大人们怕火火烛烛的危险,要说“玩火黑夜溺炕”那种迹近恐吓的话,但偷偷还要在神龛里点起烛来。
连活活的太阳算着,一切亮光之中,我爱皎洁的月华,如沸的繁星,同一支夜晚来挑着照路的灯笼。提起灯笼,就会想起三家村的犬吠,村中老头呵狗的声音;就会想起庞大的晃荡着的影子,夜行人咕咕噜噜的私语;想起祖父雪白的胡须,同洪亮大方的谈吐;坡野里想起跳跳的磷火,村边社戏台下想起闹嚷嚷的观众,花生篮,冰糖葫芦;台上的小丑,花脸,《司马懿探山》。真的,灯笼的缘结得太多了,记忆的网里挤着的就都是。
记得,做着公正乡绅的祖父,晚年来每每被邀去五里遥的城里说事,一去一整天。回家总是很晚的。凑巧若是没有月亮的夜,长工李五和我便须应差去接。伴着我们的除了李老五的叙家常,便是一把腰刀、一具灯笼。那时自己对人情世故还不懂,好听点说,心还像素丝样纯洁,什么争讼吃官司,是不在自己意识领域的。祖父好,在路上轻易不提斡旋着的情事,倒是一路数着牵牛织女星谈些进京赶考的掌故——雪夜驰马,荒郊店宿,每每令人忘路之远近。村犬遥遥向灯笼吠了,认得了是主人,近前来却又大摇其尾巴。到家常是二更时分。不是夜饭吃完,灯笼还在院子里亮着吗?那种熙熙然庭院的静穆,是一辈子思慕着的。
“路上黑,打了灯笼去吧。”
自从远离乡井,为了生活在外面孤单的挣扎之后,像这样慈母口中吩咐的话也很久听不到了。每每想起小时候在村里上灯学,要挑了灯笼走去、挑了灯笼走回的事,便深深感到怅惘。母亲给留着的消夜食品便都是在亲手接过了灯笼去后递给自己的。为自己特别预备的那支小的纱灯,样子也还清清楚楚记在心里。虽然人已经是站在青春尾梢上的人,母亲的头发也全白了。
乡俗还愿,唱戏、挂神袍而外,常在村头高挑一挂红灯。仿佛灯柱上还照例有些松柏枝叶作点缀。挂红灯,自然同盛伏舍茶、腊八施粥一样,有着行好的意思;松柏枝叶的点缀,用意却不甚了然。真是,若有孤行客,黑夜摸路,正自四面虚惊的时候,忽然发现星天下红灯高照,总会以去村不远而默默高兴起来的吧。
唐明皇在东宫结绘彩为高五十尺的灯楼,遍悬珠玉金银而风至锵然的那种盛事太古远了,恨无缘观赏。金吾不禁的那元宵节张灯结彩,却曾于太平丰年在几处山城小县里凑过热闹:跟了一条龙灯在人海里跑半夜,不觉疲乏是什么,还要去看庆丰酒店的跑马灯,猜源亨油坊出的灯谜。家来睡,不是还将一挂小灯悬在床头吗?梦都随了蜡火开花。
想起来,族姊远嫁,大送大迎,曾听过彻夜的鼓吹,看满街的灯火;轿前轿后虽不像《宋史•仪卫志》载,准有打灯笼子亲事官八十人,但辉煌景象已够华贵了。那时姊家仿佛还是什么京官,于今是破落户了。进士第的官衔灯该还有吧,垂珠联珑的朱门却早已褪色了。用朱红在纱灯上描宋体字,从前很引起过自己的喜悦;现在想,当时该并不是传统思想,或羡慕什么富贵荣华,而是根本就爱那种玩艺,如同黑漆大门上过年贴丹红春联一样。自然,若是纱红上的字是“尚书府”或“某某县正堂”之类,懂得了意思,也会觉得不凡的;但普普通通一家纯德堂的家用灯笼,可也未始勾不起爱好来。
宫灯,还没见过;总该有翠羽流苏的妆饰吧。假定是暖融融的春宵,西宫南内有人在趁了灯光调绿嘴鹦鹉,也有人在秋千索下缓步寻一脉幽悄,意味应是深长的。虽然,“……好一似扬子江,驾小舟,风狂浪大,浪大风狂”的汉献帝也许有灯笼作伴,但那时人的处境可悯,蜡泪就怕数不着长了。
最壮是塞外点兵,吹角连营,夜深星阑时候,将军在挑灯看剑,那灯笼上你不希望写的几个斗方大字是霍骠姚,是汉将李广,是唐朝裴公吗?雪夜入蔡,与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故事是同日月一样亮起了人的耳目的。①你听,正萧萧斑马鸣也,我愿就是那灯笼下的马前卒。
唉,壮,于今灯笼又不够了。应该数火把,数探海灯,数燎原的一把烈火!
(注)①霍骠姚,指汉朝霍去病,曾多次率军大破匈奴;裴公,指唐朝裴行俭,曾率军打败突厥;雪夜入蔡,指唐朝李愬雪夜袭取蔡州擒获吴元济之役。
文本二:
那时不自量力,曾妄想创一种文体:小说的生活题材,诗的语言感情,散文的篇幅结构。内容是主要的,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感情粗犷、豪放也好,婉约,冲淡也好,总要有回甘余韵。
(选自吴伯箫《无花果──我和散文》)
①进士第的官衔灯该还有吧,垂珠联珑的朱门却早已褪色了。
②雪夜入蔡,与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故事是同日月一样亮起了人的耳目的。
北平陷落
老舍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李四爷立在槐荫下,声音凄惨地对大家说:“预备下一块白布吧!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说完话,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着一条绿槐虫儿。
拉车的小崔,赤着背出来进去的乱晃。今天没法出车,而家里没有一粒米。晃了几次,他凑到李老夫妇的跟前:“四奶奶!您还得行行好哇!”李四爷没有抬头,还看着地上的绿虫儿。李四妈,不像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声音回答:“待一会儿,我给你送二斤杂合面儿去!”“那敢情好!我这儿谢谢四奶奶啦!”小崔的声音也不很高。剃头匠孙七今天铺子都没开市,他在家中喝了两盅闷酒,脸红扑扑的走出来。借着点酒力,他想发发牢骚:“我恨日本鬼子!我等着,他们敢进咱们的小羊圈,我教他们知道我孙七的厉害!”六号没有人出来。小文夫妇照例现在该吊嗓子,可是没敢出声。刘师傅在屋里用力地擦自己的一把单刀。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长得很像父亲。不论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样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这个文文雅雅的态度,在祁家是独一份儿。在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像一片春阴,教谁也能放心不会有什么狂风暴雨。在他快活的时候,他也只有微笑,好像是笑他自己为什么要快活的样子。
他很用功,对中国与欧西的文艺都有相当的认识。可惜他没机会,或财力,去到外国求深造。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赶到不得已得由塔上下来,他的心便由高山与野海收回来,而想到他对家庭与学校的责任。他没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间的责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顺手儿在路上给祖父与小顺儿买些点心,像个贤孙慈父那样婆婆妈妈的!好吧,既不能远走高飞,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无可奈何的笑纹又摆在他冻红了的脸上。
今天,瑞宣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出了屋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自己还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一小会儿——天还是那么晴蓝,而北平已不是中国人的了!他赶紧走回屋里去。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他能甩手一走吗?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作亡国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就用石头砸碎了它!”
瑞宣一声没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来。
哥儿俩对愣了好大半天,都想说话,而不知从何处说起。
屋里,院中,到处,都没有声响。天是那么晴,阳光是那么亮,可是整个的大城——九门紧闭——像晴光下的古墓!忽然的,远处有些声音,像从山上往下轱辘石头。
“敌人的坦克车,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点为阻拦嘴唇颤动的惨笑。
老大又听了听。“对!坦克车!辆数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地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作亡国奴!”
“啊?”瑞宣的心还跟着坦克的声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儿?”
坦克的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阳旗下活着!”
“我怎么走?难道叫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数一数,咱们国内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没办法!”老大又叹了口气,“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了!”
瑞全小声地说:“大哥!你要是这样,教我怎好走开呢?”
瑞宣用手背把泪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记住,永远记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说下去。
(选自《四世同堂》,有删改)
奇人胡惟丏
格非
①我们班,有一个名叫胡惟丏的奇人。他的年龄比我们大个四五岁,落拓不羁,一副名士派头。“丏”这个字不算冷僻,但老师在点名时常将它读成“丐”,从而引发哄堂大笑,因此,尽管这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但我们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由于早早白了头发,班上的女生都叫他白头翁。他听说后似乎也不以为意,用《列子》中“不斑白,不知道”一类的古训来自我解嘲。
②我们刚进大学那会儿,七七、七八级的同学尚未离校。这些年龄比我们大上一倍的大哥、大嫂们,非常擅长用傲慢和自负来打击我们脆弱的自信,他们常常主动造访我们的寝室,不无戏谑地拨弄我们的脑袋,并亲热地称呼我们为“小赤佬”。从他们口中蹦出来的名词术语,没有一个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什么普鲁塔克呀,奥伏赫变呀,再有,就是什么“美是没有目的的,却是符合目的性的”等一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他们大多插过队,当过知青。有人在省文工团弹过琵琶,有人在木兰围场种过树,有人在青海当过兽医。他们当然不会将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赤铑”放在眼里。可是他们对惟丏却另眼相看,十分敬慕,甚至多少还夹杂着一些谦卑,一度令我们大惑不解。
③到了周末,高年级的同学常举办一些小型学术沙龙。由于举办者的矜持和傲慢,并非人人都有资格参加。为了挤进这个学术圈子,我和邓海云合伙买了一条光荣牌香烟来贿赂主持人,才得以以一个端茶倒水的杂役名分混迹其间。可惟丏就不一样了。他通常总是在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到场,静静地在某个角落坐一会儿,不到结束往往就会提前离去。他来的时候有人会给他让座,走的时候讨论甚至会暂时中断。不过他总是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离开,几乎从不发表个人意见。即便主持人出于对他的尊重,临时打断了某位同学不得要领的长篇大论,请惟丐“发表高见”,他也总是连连摆手,不置一词。
④有一次,我记得他们是在讨论什么“双向同构”一类的问题,主持人恳请再三,与会者热烈鼓掌,惟丏才红着脸站起身来,说了一通“胡话”。说来也奇怪,惟丏说出的每个字、每个句子,我都能听得懂,似乎无甚高明之处,可是把这些字句连成一大段话,我立刻就不懂了。他在说话时,眼睛看着天花板,不时陷入停顿,有时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大家面面相觑,会场里鸦雀无声,似乎大多数人都没听懂。主持人当然是听懂了的,为了便于大家对惟丐提出的问题展开讨论,他用自己富有逻辑性的语言把惟丐刚才的发言又复述了一遍。
⑤他还没说完,惟丏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是这个意思。”
⑥这么一来,主持人立刻红了脸,有些下不来台。但他毕竟见多识广,善于变通,立刻改了,将刚才那番话反过来说了一遍,希望以此来取悦对方。
⑦不料,胡惟丏再次站起身来,急道:“是这个意思,可话却不能那么说。”
⑧话音刚落,大家全都笑了,主持人也只得讪讪地笑了笑,宣布散会。从那以后,沙龙的时间、地点都改了,我们再也没有在周末的讨论会上见到过他。
⑨据说惟丏家学源于绩溪胡氏,母系一族则是赫赫有名的钱塘杭氏,其学问来历斑斑可考。幼受庭训,于章、黄之学(1)多有所窥,英文、德文皆有根底,加之博闻强记、过目成诵的天资,他在我们年级显得卓尔不群,就不难理解了。曾有好事者问他的祖上与同出绩溪的胡适有什么瓜葛,惟丏也是微微颔首,未置可否。
⑩做学问追及祖先出身,多少有点挟古人以自重的意思,为有学之士所不取。可当时在我们系里,确已蔚然成了风气,海云就自称是漳州邓氏。我那时少不更事,自忖出身寒微,本想攀附一下“丹徒刘氏”,后来一查家谱,才知道自己的祖上与写《老残游记》的刘铁云八竿子也打不着,只得悻悻作罢。
⑪惟丏开始还和我们一起上课,后来有些课他就不来了,最后就只剩下一门《训诂学》,可自从唐教授不小心把“稼穑”读成“稼墙”之后,这门课他也不来了。老师们也不以为忤,不管他缺多少课,到了期末,只要他肯来参加考试,成绩一律全优。他每月还从《古文字诂林》编辑部领取编辑补贴。那个年代还没什么人读研究生,不过据说汉语史专业的董教授和解教授为了争着让惟丏给自己当助手,竟闹得形同路人,听上去颇有些夸张。
⑫惟丏是上海本地人,平时难得一见。后来有封匿名信寄到了系主任那里,说胡惟丏一贯孤芳自赏、目中无人,且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云云。这些“指控”虽说查无实据,却也迫使惟丐发生了改变。他开始频繁地在校园里出没,头发剪短了,而且染得乌黑,像是换了一个人,不经意中还真能把人吓一跳。他甚至还主动帮同学修改论文,介绍发表的刊物。还破例参加了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居然得了个链球第四。班长王燕组织了一次郊游,惟丏不仅欣然参加,并且在大家的怂恿下高歌一曲。不过,他唱得实在不怎么样,我们班的女生笑得差点昏死过去。
⑬可惜惟丏还是那个惟丏,从第二个学年的下半学期开始,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久而久之,我们只有在图书馆的借书卡上发现他的名字时,才会猛然想起班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⑭我曾写过一篇小说,苦于没人指导,就通过《古文字诂林》编辑部的一位老师转给了惟丏。过了差不多三个月,稿件再次通过那位老师回到了我的手中。几乎所有的错别字他都替我改正了,可对于这篇习作的评价只有短短的四个字:过犹不及。
⑮邓海云是新晋党员,辅导员让他代表全系毕业生在大会上做一个发言。邓海云用一个月准备了发言稿,披露了他是如何从一名绝望而虚无的存在主义信徒成长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心路历程。这篇报告全文分三次发表于校刊上。
⑯不久以后,他就收到了惟丏给他寄来的绝交信。知道内情的同学介绍说,这封信的措辞出人意料的严厉。大致的意思是说,邓海云这样无法连续思考六十秒以上的人,既不懂存在主义,也不懂马克思主义……
⑰毕业前夕,系里的三位主任轮番出面请惟丏吃饭,劝他留校任教,可无一例外地遭到了他的坚决拒绝。后来,辅导员谈起他来,语调已隐约有些不悦:他这个人,学问没得说,就是做人爱钻牛角尖。难道他就不知道大观园中也有“过洁世同嫌”这样的告诫吗……
(取材于格非小说)
注释:(1)章、黄之学:国学家章炳麟、黄侃所创的语言文字学流派。
寒秋
[俄]蒲宁
那年六月里,他来到我家的庄园里做客。我们总是将他视作自家人:他已故的父亲曾既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邻居。六月十五日那天裴迪楠在萨拉热窝被杀害。十六日早晨消息从报社传开来。父亲手里攥着莫斯科晚报从书房走出来,来到饭厅,我和母亲仍坐在茶桌前,说道:“唉,我的朋友们,要开战啦!奥地利皇储太子在萨拉热窝被刺杀了。这就是战争啊!”
在圣彼得日那天,我们家聚了很多人——那天是父亲的命名日。而就在午饭席间,他被宣布成为我的未婚夫。但在六月十九日,德国对俄宣战。
九月里他又来到我们家里,总共只待一天一夜,他要上前线去来,所以前来辞行(当时大家认为,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因此我们只把婚礼推迟至来年春天)。我们的告别之夜就这样来到了。晚饭过后,我们照常端上茶炊。看了一眼蒙上了从中冒出的水汽的窗户,父亲说道:
“真不寻常,如此早就降临的寒冷的秋天!”
在那晚,我们安静地坐着,只是偶尔交流几句微不足道的话语,过分的宁静,藏匿着各自秘密的心思和感情。园子里,黑色的天空中,纯净而带着寒气的星星们闪烁着明亮耀眼的光芒。父亲抽着烟,仰卧到圈椅里,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悬在桌子上方的炽热的灯,而母亲戴着眼镜,在这光亮下用心地缝补着小小的丝绸布袋。——我们已经知道这个袋子是做什么的。父亲问道:
“你还是想要大清早就走,就不吃完早饭吗?”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一大早就离开,”他回答道,“很是让人忧愁,我还没完全料理好家中的事情。”
父亲轻轻地吸了口气:
“好吧,随便你,我亲爱的。既然如此我和你妈妈也该睡了,明天一定是要送送你的……”
妈妈站起身来,为自己未来的女婿画了个十字祷告;而他则把身子轻轻俯向她,然后同样地向父亲鞠了一躬。过后饭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们又待了一小会儿:我想摊开纸牌玩弄,他沉默地在一旁来回走动,然后问我:
“想去散散步吗?”
我心里一切都开始变得有些沉重,冷冷地回复他:
“好吧……”
我在前厅穿外衣,他继续思索着什么,回想到费特的诗句,他露出了可爱的笑颜。
“多么寒冷的秋天!
穿上自己的斗篷和披肩……”
“我没有斗篷,”我说道,“然后呢?”
“我不记得了。或许是这样的:看吧——在开始变黑的松树间,仿佛火焰正在升起。”
“什么样的火焰?”
“当然是升起的月亮,在这首诗里是有着某种乡村秋天的美妙的。披上自己的斗篷和披肩……那是我们祖父祖母的岁月啊,嗳呵,我的天,我的天……”
“你怎么了?”
“没什么,亲爱的。只是依旧很忧愁。但又很快乐。我是如此地爱着你呀……”
穿好外衣后,我们穿过饭厅走过阳台,走下来到院子里。起初天色很黑,我紧紧拉住他的袖口。他缓缓停下来,转过身面向房子:
“看,很奇特,房子的窗户只有在秋天里会如此发着光。只要活着,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
我看向那边,而他抱住披着瑞士披风的我。
“你的双眼是这样的闪耀,”他说道,“你冷么?这空气就和冬天里的一样。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很快忘记我呢?”
我想了想,“突然就真的死去?难道我终究还是会忘记他?——要知道,任何事物终究还是会被忘记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仓促地回答:
“不要这样说!我经受不住你的死去的。”
他沉静了下来,缓慢地开口:
“好吧,要是死了,我会在那儿等着你。你活着,快乐地在这个世上,然后再来找我。”
第二天早上他就离开了。母亲把昨夜缝制的那个小护身袋挂他的脖子上。袋子里有金色的小圣像画,她的父亲和祖父也曾在战争中佩戴过它——而我们所有人带着阵阵涌动的绝望为他画十字祈祷。随后呆滞地伫立在长廊中,目送他,这种呆滞常常会在你送别长时间分离的人时发生。我们周围草地上的雾凇闪耀着让人愉悦的晨曦的光芒,这与我们此时的心境是如此惊人的不协调。站了一会儿后,我们回到了空荡荡的房子里。
一个月后,他在加利西亚战死了。死,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字眼。自那时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头。早在一九一八年春,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已不在人世。我居住在莫斯科斯摩棱斯克市场里一个女商贩的地下室中,女商贩总是挖苦我:“哎,公爵夫人,您状况如何呀?”我也在做些小生意,和那时很多人一样,向头戴毛皮高帽和身着敞襟军大衣的士兵们售卖我剩下的一些物品——或某种样式的指环,或小十字架,或蛾子咬坏的毛皮衣领,就在阿尔巴特街和市场的角落里摆摊时,遇上了一个心肠好的男人,他是一个退伍的中年军人。不久之后我就嫁给了他,四月份和他一起离开去了叶卡捷琳诺达尔,和我们同去的还有他的侄子。两年后的冬天,在暴风雨之中,我们和剩余不计其数的难民们从新罗西斯克泅渡到了土耳其。在路上,丈夫染上了霍乱死了。之后在这个世上我的亲人就只剩下三个了:丈夫的侄子,侄子年轻的妻子和他们七个月大的女儿。
但是不久后,侄子和他的妻子乘船去了克里米亚,去了弗兰格尔,把孩子留在我这儿。他们在那儿销声匿迹。而我又在君士坦丁堡生活了很长时间,靠做粗活养活自己和那女孩。她长大后留在了巴黎,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国女孩,十分漂亮,可对我却冷眼相看。她在马特伦附近的巧克力店工作,而我一直在尼斯勉强度日。
我常常问自己:那个寒冷的秋夜。它真的存在过吗?终究是的。我相信,热忱地相信。
(本文有删改)
北面山河
杨海蒂
当我来到陕北的榆林横山,目睹“龙隐之脉”横山山脉穿过黄土高原横亘天际,亲见无定河淌过塞北沙漠漫延横山全境,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敬畏。陕北的深冬季节,让我感觉犹如置身于西伯利亚般寒冷,峁塬上衰草枯黄,刺骨寒风将我的脸抽打得生疼。我瑟缩在超厚的大棉袍里,循着时间的线索,探听四散于大地之上的历史回响。
踏足横山这座古城,古堡古寺很多,建筑艺术一脉相承。始建于明代的响水堡龙泉大寺,是横山规模最大的寺庙,其名源于寺内的龙井。响水堡盘龙寺闻名遐迩,史志记载,盘龙山“横江怪石,盘绕无定河边,远望若踞河中,石如盘龙,故名”,盘龙寺因山得名。然而,比起大名鼎鼎的波罗堡接引寺,龙泉大寺和盘龙寺就逊色多了。
波罗,山环水抱,万壑朝宗,秦直道纵贯其境,无定河流贯其境,古长城横贯全境;波罗,北魏建城,明初建堡,城堡雄踞大漠边关,崛立无定河畔,坐落长城脚下。波罗的来头不得了,《怀远县志》记述:“波罗堡西山石峻起,上有足形,一显一晦,俗传为如来入东土返西天之所,故构接引寺,供如来像于其中。”黄云山上的波罗,弥漫着佛光紫气,乃“佛掌上的明珠”“来自天国的地方”。
然而,波罗不只有香火,还有战火;不只有诵经,还有杀伐。所以,在凝紫、重光、凤翥、通顺这四座城门里,既建有玉帝楼、三官楼、魁星阁、城隍庙、老爷庙等佛道庙宇,也建有总兵关、中协署、参将府、守备署、炮台、箭楼、钟楼等军事设施。座座城门,气势恢宏;处处城楼,尽显峥嵘。
我非常喜欢波罗的建筑风格,不雕龙画凤,不金碧辉煌,大气不失精致,简约而又典雅。整座城堡呈灰色基调,有佛门静穆之气,宜于安放心灵。
无论手持玉帛者,还是手持干戈者,无论是无神论者,还是虔诚的佛教徒,这些帝王都有波罗情结:李继迁驻军于此;李元昊奉佛教为国教,将接引寺定为国寺,将波罗作为粮仓“金窖”;康熙大帝御驾亲征噶尔丹时,专程绕道波罗驻跸礼佛,御笔亲题“接引寺”;乾隆皇帝为接引寺御书“慈悲千古”,并特赐匾额;嘉庆皇帝钦遗御用红绸,上书“奇佛一座,万古留传”……
登上灵霄塔,远眺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悲壮又凄美的诗句,立刻涌上心头。“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同样令我登高望远,心中生悲。
雄伟的高原,巍峨的横山,奔腾的无定河,养育了无数横山儿女,塑造了他们独特的精神气质。榆林地接甘、宁、蒙、晋,又是明清朝廷流放京官之所,历史上多民族的融合,赋予横山人强健的体魄,壮阔绝域对民众人格的潜移默化,使横山人拥有悍勇刚烈的性格。
天辽阔,地苍茫,残阳似血,山峦如画,望着宇宙八荒,听着天籁之音,心底百转千回,顿生苍凉之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文人情调的感伤,陕北劳动人民有自己的情感宣泄方式——吼信天游。当孤独的牧羊人,失意地踟蹰在拦羊的崖畔上;当辛勤的庄稼汉,孤寂劳作在空旷的圪梁梁上;当赶牲灵的脚夫,独自行走在荒凉的山道上;当窑前院落的婆姨,思想起离家远行的那个人……信天游就油然而生脱口而出。高亢悠长的曲调,随天而游跌宕起伏;九曲回肠的歌声,唱尽了人生的况味。
横山不仅孕育了粗犷豪放的信天游,更有横山老腰鼓留存于世。老腰鼓,又称“文腰鼓”,根据庙宇石碑的文字存证,它出现的年代可追溯到明代中期。古时戍守长城的士兵,身佩腰鼓作为报警工具,发现敌情即鸣鼓为号。在骑兵阵战冲锋中,也以腰鼓助威,激发将士斗志。打了胜仗,将士击鼓起舞狂欢。边民久居塞上,也习而为之,于是腰鼓逐渐应用于民间娱乐,演变成激昂刚劲、带有军旅色彩的腰鼓艺术。
声声鼓响融入陕北人的血脉。遥想当年,陕北儿女在响水堡“闹红”,成立农民讲习所,农民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之后,数万名横山儿女跟着刘志丹上横山,组建游击队与敌人浴血奋战,游击战争风起云涌,横山开创出红色根据地、诞生陕北第一个红色政权,为创建陕甘宁边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后来,载入史册的横山起义(波罗起义),为中共中央转战陕北打开了通道,为建立新中国作出了卓越贡献。
走在横山大地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广最深的黄土,随处可触摸到历史的印痕,随时可感受到历史散发的华光,时刻倾听到那激越昂扬的历史交响。
我对横山高山仰止。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有删改)
文本一:
一个大党和一只小船
梁衡
1921年7月23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法租界的一栋房子里召开,但很快就被巡捕监视上了。不得已,立即休会转移。代表之一李达,他的夫人王会悟是嘉兴人,是她提议到这里来开会。8月1日,王会悟、李达、毛泽东先从上海来到嘉兴,租好了旅馆,就出来选“会场”。他们登上南湖湖心岛上的烟雨楼,见四周烟雨茫茫,水面上冷冷清清地漂着几只游船,不觉灵机一动,就租它一只船来当“会场”。当时还计划好游船停泊的位置,在楼的东北方向,既不靠岸,也不傍岛,就在水中来回漂荡。第二天,其余代表分散行动,从上海来到南湖,来到这只小船上。下午,通过了最后两个文件,中国共产党就这样诞生了,于是党的肌体里就有了船的基因,党的活动就再也离不开船。
宋人潘阆有一首写大潮中行船的名词:“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共产党就是敢立于涛头的弄潮儿。一大之后,毛泽东一出南湖便买船西行湖南组织农民运动。大革命失败,他振臂一呼,发动秋收起义,上了井冈山。这时全国正处在白色恐怖之中,许多人不知革命希望在何方。他挺立井冈之巅大声说道:革命高潮“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这时,周恩来也领导了南昌起义,兵败后南下广州,只靠一只小木船,深夜里偷渡香港,又转道上海,再埋火种。谁曾想到,惊涛骇浪中,那只小木船上坐着的就是未来共和国的总理。蒋介石曾希望借中国大地上的江河阻灭革命,但革命队伍却一次次地利用木船突围决胜。天险大渡河曾毁灭了石达开的10万大军,但是当蒋介石围追红军于此,只见到远去的船影和岸边的草鞋。抗战胜利后,共产党东渡黄河,问鼎北平。而东渡黄河靠的还是老艄公摇的一条木船,船仍然不大,以至于连毛泽东心爱的白马也没能装上。中国革命的整个司令部就这样在一条木船上实现了战略大转移。不久就有百万雄师乘着帆船过大江,解放全中国。中国历史上秦皇汉武们喜欢说他们是马上得天下,中国共产党真正是船上得天下。是船上生,浪里走而夺得天下的啊。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第一个为革命牺牲的是邓恩铭,这位从贵州南部大山中走出来的水族革命家,在山东从事工人运动,两次被捕,1931年被杀害。接着是何叔衡,红军长征后,他在一次突围中,为不连累同志跳崖而死。以后脱党的有刘仁静,叛党的有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毛泽东则成了党最长期的领袖。12个人中只有董必武再回过故地。毛泽东1958年到杭州时,专列经过南湖,他急令停车,在路边凝望南湖足有40分钟。想伟人当时胸中涛翻云涌,其思何如。
历史上第一个以舟水关系而喻治国驭世者,大概是荀子,后来魏征也把这个比喻说给唐太宗。他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我们这只小船航行到第24个年头,时在1945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开过七大,胜利在即,将掌天下。民主人士黄炎培赴延安,与毛泽东有一次著名的谈话。黄问,如何能逃出新政权“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周期律。毛泽东答:“靠民主,靠相信人民群众。”依靠人民群众,我们打造出一只共和国的大船。后来,红船航行到第71个年头,1992年,邓小平南巡再指航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扬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风帆,又一次勇敢地冲上浪尖。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兴旺发达,中国共产党已是一个伟大的、成熟的党。
南湖边上现在还停着这只小小的木船,烟消雨停,山明水静。游人走过,悄悄地向它行着注目礼。这已经是一种政治的象征和哲学意义的昭示。从贫无寸土,漂泊水上,到神州万里,江山红遍。党在船上,船行水上,不惧风浪,不忘忧患,顺乎潮流,再登彼岸。
(有删节)
文本二:
我喜欢梁衡散文,不仅仅因为他能巧夺天工般地驾驭语言,还因为他深邃的思想和高远的立意,及其营造的意境和境界,读者可以在美的享受中与他的思想一起共鸣,这是梁衡散文震撼力和感染力之所在。
过去,教科书常言散文“形散而神不散”,表现方法可以不拘一格,材料组织、谋篇布局可以比较自由,只要中心思想明确而集中即是一篇好散文。梁衡却不这么认为,他的观点是:散文既然是一种艺术,就必须符合美的要求,在文章组织中要讲究描写之美、意境之美、哲理之美。所谓描写之美,就是“作者能将要说的事物客观地、清楚地写出来摆在读者面前。要求如实,不走样,能显示事物本来的美”;所谓意境之美,就是“作者在对某事物的描写或某种思想的表达中能产生一种美的氛围、意境,将读者引到一个美的精神境界”;所谓哲理之美,就是“作者在对客观事物作了描述,也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并感染了读者后,又进一步升华到一种哲理思想上,并理出一种新理念,创造出一些警句哲言,将其‘定格’下来”。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进行创作实践的。
(摘编自张维佳《梁衡散文的意境和境界》)
采蒲台
孙犁
越过平原,越过一条大堤,就是白洋淀水乡了。
这里地势低下,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芦苇万顷,俯仰吐穗。
自从敌人在白洋淀修起炮楼,安上据点,抢光人民赖以活命的粮食,鱼米之乡就变成了饿殍世界。
正二月间,正是环境残酷的时候,县里派我到这一带组织渔民斗争,我就住在采蒲台。
采蒲台是水淀中央的一个小村庄,一家家的小院落,飘着各色各样的破布门帘,院里门前,留下一块地方,碾苇和编席。
支部书记把我领到曹连英家住下。每天天不明,这一家人就全起来了。曹连英背上回子,沿着冰上的小路,到砸好的冰窟窿那里去掏鱼。小红穿一件破花布棉袄,把苇放在院里,推动大石壤子来回碾轧。她娘把轧完的苇用鞋尖破开。之后,小红提上篮子去挖地梨,直等到天晚了才同一群孩子沿着冰回来,嘴唇连饿带冻,发青发白,手指头叫冰凌扎得滴着血。娘抬头看见,眼里含着泪说:
“孩子饿了,先吃块糠饼子吧!开了凌,我们拿上席到端村去卖,换些粮食。”
小姑娘嚼着冰硬的饼子说:“粮食,粮食,什么时候我们才有粮食吃呀!”说完,她望着我。
娘笑着说:“对,他是咱们的一个指望,他来了,我们就又快过好日子了!”
我看在眼里,也酸酸地难过,就说:“开了凌,我们去弄些吃喝来!”
曹连英说:“淀里起风了,凌就要开!”
这一晚上,我听见小红在外间屋地上一边编席,一边编着歌儿唱:
眉子细,席子白,
八路同志走了你还要来。
你们远出在外,
敌人,就上咱的台阶!
你快快打回来,
你快快打回来!
风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淀里的凌一丝也不见,全荡开了,一片汪洋大水,打得岸边劈劈啪啪地响。
这天正是端村大集。小红和她母亲,带着编好的席、织好的网,到集上去换粮食,我也跟着到集上看看。
赶集的人很多,那些老乡们都是惊惊惶惶的,鬼子汉奸在街上横行乱撞。过了木桥,便是网市。小红坐在里面。
一个青年渔夫翻翻看看,就又放下了,苦笑着说:“网是好网,也能捞大鱼。可是有什么用啊,粮食比金子还难,白费那个力气去干什么!想些别的办法活命吧!”
随后过来两个老年渔夫,一个老人看了看说:“喂!真是一副好网。”
另一个老人说:“天好,现在也不买那个。能安安生生打鱼吗?”
“你以为他们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这里是我们的家,不是他们的家。这里是,这里是——”小红低声说,“是他们的坟茔地!不出今年!我看你还是买了这副网吧,好日子总归不远!”
两个老人笑一笑,说:“好,听你的,孩子。现在粮食困难,我给你量半斗米的票!”
我看着小红卖了网,就到席市去。
席一捆一捆地并排放着,卖席的妇女们眼巴巴望着南边大梢门那里,很久不见有人出来。人们等得极不耐烦了,那个收席的大官员,本街有名的地主豪绅冯殿甲家的大少,外号“大吉甲”,才前呼后拥地出来。
梢门口边头一份席,那是小红的堆的。她弯着腰一张一张掀开序,叫收席的人过眼看成色、量尺丈。收席的像员大将,站在席边,把尺丈一抛,抓起印板就说“五百!”
小红的娘吃了一惊,吸口气说:“先生,你说小米子多少钱一斗啊?”
“我买的是你的席,我管你小米子多少钱一斗?”收席的楞着眼说,“不卖?好,看第二份!”
他从她的席上踏过,就来看第二家的席。小红的娘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席上。那些围上来探听的人们,都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席子那里去了,一路唉声叹气。
背席进去的人,手里捏着一沓票出来换苇或是换米去了。小红的娘许是想起家里等着她弄粮食回去,就用力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收席的那里说:“你收了我那一份席吧!”
收席的白着眼说:“你刚才不是不卖吗?怎么样,肚子里说话了吧,生成的贱骨头!”
小红的娘卖了席,背进去换了一沓票出来。
我到梢门口那里一望,看见院里和河码头上,敌人收的苇席,垛得像一座座的山。我无比愤怒:这一捆捆的、一张张的席都是这一带的男女老幼,不分昼夜,忍饥挨冻,一尺一寸织成了的。敌人收买席子的办法是多么霸道,这还不如明抢明夺!
晚上,我就召集人们开会。
支部书记说:“我们这里村子不大,却是个出鱼米的富庶地方。自从敌人在我们这儿安上据点炮楼,扒大堤破坏了稻田,人们就没有粮食吃。端村大街,过去是多么繁华热闹?现在一天要饿死几口人!”
我说:“我们要组织一个水上游击队,先弄敌人的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就好办了。”
游击小队组织起来后,我们就在去年没有收割的大苇塘里驻扎,每天拂晓和黄昏演习。
有一天,小红在淀里收鱼篓,看见敌人的大船过来,她绕着弯飞快地来告诉我们。我们在大苇塘附近,袭击了故人,夺回一大船粮食,分给采蒲台的人们吃。
直到现在,白洋淀还流行着这首描写了真实战斗情况的歌;
队长下命令,弟兄往前冲,
不怕流血,不怕牺牲。
打得他们见了阎王,
盒子大枪敛了一大舱,
嘿!一大船粮食送进大苇塘!
(有删改)
文本一:
清算月亮
林语堂
左派文人反对风月的文章,竟“把月亮一笔勾销”。因此我必须为月亮辩护。我生怕的是,如果中国人全部失去了欣赏月亮与夏日清风的能力,那么中国之为国也必将变得更为狭小、粗劣与物质主义了。现在竟有人把看中秋月与吃月饼,认为是“封建的”与“反革命的”,由于月饼是中国的,所以也便是旧式的,而与一个女学生去吃瑞士的巧克力牛奶糖,却是“进步的”与“革命的”,因巧克力糖来自西方。让他们去吃巧克力糖吧,这些聪明的青年人。他们可以不去理,但是月光却要照在他们身上,并且继续不断地照着他们,静寂无声,不图自卫,终有一天它会得到他们的心。除非他们确是迷失了灵魂!
因此想把月亮清算,不能像那些青年作家想得那样容易。陶渊明、苏东坡、李白、杜甫虽为左倾分子所不容,也不能就把他们一笔勾销。左倾分子称之曰“毒”,但是只要中国一日忠于自己,忠于它自己的天赋才智,那么陶渊明与苏东坡就一日不会被人勾销。据我所知道的,那些左倾分子,就连陶渊明或苏东坡的诗也没有读过。他们说这些作家是“封建的”“有闲阶级”“不面对现实的”士大夫。陶渊明歌曰:“采菊东篱下”,“鸡鸣桑树颠”。苏东坡歌曰:“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果也封建至极矣!江上清风与山头明月只属资本家有闲阶级所有乎?唯有资本家之鸡方立于桑颠上乎?雄鸡桑树果不属于“现实”之世界乎?事实是如此的,陶渊明与苏东坡已经进一步,不再去谈大众平民——他们自己已经变成平民,思想行动与农夫同感。
因此,不能把月亮一笔勾销。还是让我们把月亮这问题,去一劳永逸地勾销了吧。中国的诗文与浪漫人物,和月亮全有连带关系。这派浪漫人物,西方尚未之闻。
中国的浪漫人物与西方的浪漫人物不同。西方的浪漫人物表示一种强烈冲动的情感,中国的浪漫人物则表示一种恬淡幽静的状态,不过他们是把内在的热烈情绪隐藏起来。中文名之为风雅,意思含有艺术化的培养,对诗歌的喜好,畅达无忧的人品,不贪钱财的心理,喜爱交游朋友,憎厌官场。《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与他的朋友,在萧爽楼中就是最合风雅的人。沈复描写他的朋友如下:
萧爽楼友朋之间,有禁止四事:第一,谈论他人之升官晋爵;第二,闲谈诉讼与时事;第三,讨论科举之八股文章;第四,赌博。凡有犯此一条者,得罚酒五斤。但尚有四事不禁止:宽宏、浪漫、自由不拘和安静。
这些朋友们都耽于诗赋、绘画、饮酒,但不行之过度,并且喜欢郊游谈话。他们最喜欢在月下小酌晚餐。他们虽然贫穷,不以错过为怀,但都是快乐的,并没有去做资本家的走狗。中国的浪漫人物对于财势,向来都感到强烈的厌恶,他们饱经世态炎凉,就连一个势利的和尚也不齿的。
但是这种中国历史中的浪漫人物在国家危急之时,都是勇敢不屈出名的好汉。苏东坡、白居易、袁枚、郑板桥(那个怪才子),还有袁中郎——不一而同的,他们遗留下来史迹,比满口仁义的孔教徒要清白得多。他们执政为县吏之时,乃是人民的真正“父母”,离任之时,农民夹道跪,感激涕零。“嘿,你写的歌女诗赋如此之多,而人民诗赋则如此之少!”一个标榜孔教的人嘲笑着白居易这样说。在表面上看来,孔教徒关心于人民的福利,但是白居易为官清廉,孔教之徒则并不如此。十七世纪著名的批评家金圣叹、袁枚、郑板桥,犯有渎君之罪名。但是不能忍受贫民之被压迫者乃为金氏,当朝廷征收苛捐之时,鼓动农民造反与他的朋友在孔庙相对而哭者亦为金氏,是以终于就义就死。协助贫民反抗朝廷者为金氏,而非之“侮君之罪”置他于死地为高官。那个高官的灵魂征收苛捐,得以安然,皇帝死后之灵魂,亦得安然。不论在什么时候,我喜爱月亮而憎恶这种伪装忧国的孔教徒。
文本二:
文学革命以后,既以说话行文,自然要演出以闲谈说理笔调一派,在谈话之中夹入闲情及个人思感,此即吾所谓个人笔调。但吾不大与时人同意,唯有西洋祖宗才算祖宗,唯有哈尔滨小品才算小品。于是此小品文遗绪之问题便发生了。中国古文中虽少好散文,却也有不少个人笔调之著作。若用另眼搜集,倒也有趣。在提倡小品文笔调时,不应专谈西洋散文,也须寻出中国祖宗来,此文体才会生根。其搜集标准,亦不尽以古时所谓小品为标准(如柳宗元之讽喻小品《三戒》等),而当纯以文笔之闲散自在,有闲谈意味为准。如屠隆《冥寥子游》一类,与十八世纪之Sterne相同,叙事夹入闲情,说理不妨抒怀,便悲涕与笑声齐作,忧愤与幽逸和鸣。总之,我所要搜集的理想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此量吾所谓理想散文。
(有删改)
【注释】林语堂(1895-1976),中国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翻译家。他兼通中西文化,擅长幽默散文。文本一、二均选自他的散文集《给思想一个高度》。
夸父之死
马晓红
夸父,生于远古洪荒之时,卒于公元2216年。
夸父的父亲叫“信”,幽冥之神“后土”的后代,是部落首领。
他们的部落生活在北方荒野,那里高山巍峨,山林深幽,鸟兽众多。
他们的族人身如高山,天生神力,猎兽采浆,勤劳勇毅,逍遥自在。
儿时,父亲教夸父打猎。当石簇刺入野兽的身体,他的心就一阵痉挛;当石斧敲击动物的头骨,他的脑袋就一阵晕眩;当鸟儿被折断翅膀,他的双腿就一阵颤抖。
后来,父亲教夸父杀人。连年干旱,草木焦灼,河流枯涸,鸟兽远走。部落之间争抢
土地,掠夺水源,杀戮不断。饿极之时,甚至啖吃人肉。
一次残酷的战斗胜利后,夸父跪倒在血泊之中。父亲大怒:“你是幽冥之神的后裔,是部落未来的首领,怎可如此懦弱?”
夸父伏地痛哭,如鸟兽死前悲鸣。父亲长矛顿地:“天地有道,道生万物。弱肉强食,如日出日落,乃世间大道!”说罢长叹而去,染血的长矛在风中颤动。
弱肉强食,如日出日落?夸父蜷缩一下,一夜无眠。
第二天,日出东方,清风拂面。夸父幡然而醒,舒展筋骨,取矛而去。
夸父决定西去,去太阳落下的地方——禺谷。听说那里有浩荡大泽,草木丰茂。有水,就有食物,部落就会和平相处。
太阳在天上飞速转动,夸父在地上紧追不舍。穿过一座座光秃秃的大山,跨过一条条干涸的河流,越过一片片焦黑的平原。
追到正午,夸父累了。长矛拄地,稍作休息。拔草根,摘树叶,聊以解渴。
“一定能追到太阳,一定能找到大泽的!”夸父大吼一声,震起百里黄土,遮天蔽日。
到了!远处青山高耸,是禺谷吧!穿过峡谷,豁然开朗,碧波万里,那是传说中的大泽吧!
夸父仰天大笑,大地“隆隆”作响:“天啊!地啊!幽冥之神啊!这是我们新的家园!”
笑声未停,风云突变,湖中翻起万丈狂澜,一个龙头人身的巨灵神排浪而出:“我乃黄帝部落大将应龙,知你前来盗取水源,早已等候多时!”
夸父屈膝哀求:“此处山多湖广,可容数十部落,何必生死相争!”
应龙挥舞长戟:“废话少说,快回吧!否则取你性命!我手中长戟,曾在冀州斩杀蚩尤!”
夸父凛然而立:“我是幽冥之神的后代,信的儿子……”
话音未落,长戟迎面刺来,夸父侧身避过。戟随风转,拦腰横扫。夸父勃然大怒,长矛急出。
这一战,从湖东打到湖西,从谷底打到山顶,直打得飞沙走石,惊涛拍岸,天地变色,日月无辉。
忽然长戟迎头劈来,夸父横矛一挡。矛戟相交,声彻九霄。两样兵器脱手而飞,沉入湖底。应龙抓起千斤巨石,当胸砸来。夸父拔起百丈樟木,横在胸前。
这时,枝叶间钻出一只松鼠,两只小眼看着夸父,眼里满是恐惧。夸父心头一阵痉挛,四肢颤抖不止,只觉巨石击头,两眼一黑,扑然倒地。
夸父死了。倒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沉入大泽湖底。
不知过了几百年,夸父慢慢恢复了知觉。
重重黑暗之中,一点幽光悬在天际。幽冥之神巍然而立,不怒自威。
夸父挣扎着爬起来,五体投地,伏身而拜。
“夸父啊,你与应龙一场大战,没丢我的颜面。你虽死,却为部落争得一片丰饶的家园。现在,你的父亲老了,周围部落虎视眈眈。你回去吧!”
“我没死?我还能回去?我不想回去!”夸父忘不了那只小松鼠的眼睛。
幽实之神勃然大怒,拂袖离去。
夸父游离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几千年。
突然有一天,苍穹之顶一丝亮光垂下。夸父疾步向前,不料脚下一空,极速下坠。
眼前骤然一亮,夸父张目四顾。只见大地黑沙焦灼,空中黄烟弥漫,四周大厦坍塌,耳中一片死寂。
忽闻废墟之中有窸窣嬉笑之声,夸父循声而至。只见洞窟内狼藉不堪,一位妇人身穿病服,虚弱地躺在地上。五六个衣衫褴楼的男女,手持刀叉,满脸欣喜,似乎正要割肉而食。
夸父急了,哇哇大叫,夺过刀叉,飞射而出。
正当此时,远处轰然一声,惊天动地,一朵蘑菇云腾空而起,瞬间天崩地裂,宇宙重归混沌。
夸父真的死了!死于公元2216年。
(选自《小说月刊》2019年第10期)
文本一:
吹翻天和唢呐王
卢群
斗龙镇最好的吹手,当数吹翻天和唢呐王。
吹翻天生于唢呐世家,十六岁时就已“一吹成名”。
那是在一位长者的丧礼上,吹翻天见几位孝子贤孙,全都轻轻松松喜气洋洋的,心里十分诧异。后从别人嘴里得知,死者瘫痪多年,家人早就厌烦了。吹翻天一听眉毛倒竖:不行,不能让他们忘记根本,羊羔还有跪乳之思呢!于是拿起唢呐,运足气力,立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轰然炸响,把众人带进那痛失亲人的巨大悲痛中。
一曲《哭皇天》,哭倒一群人。从此,斗龙镇就多了个能“呼风唤雨”的“吹翻天”。
唢呐王原是部队的小号手,从当上司号员起,军号就成了他的“随身带”。
不久,团里召开文艺晚会,要求每个连队都要出几个节目。连长东拼西凑费了很大劲,还差一个节目没有着落,无奈之下,只好赶鸭子上架,命令小号兵来一个唢呐独奏。
小号兵军号虽然吹得好,唢呐却是门外汉。为了练好唢呐,小号兵嘴唇吹破了几层皮,腮帮子肿得像皮球,终于赶在会演前夕将硬骨头啃下。演出那天,小号兵身着对襟黑袄,腰扎红色绸带,一出台便赢得满堂彩。掌声未停,鸟叫声、虫鸣声此起彼伏。只见小号兵一会儿将唢呐指向长天,一会儿把唢呐凑近大地,夸张的肢体语言,高超的吹奏技巧,将一曲《百鸟朝凤》演绎得淋漓尽致。从此,小号兵就成了部队的“唢呐王”。
十年寒窗无人晓,一朝成名天下知。唢呐吹熟练了,在斗龙镇就是香饽饽,逢到红白喜事,人们都会请来助助兴、凑凑热闹。而整个吹奏班子中,所有的钹、鼓、锣、笙都要围绕着唢呐来行调,吹唢呐的自然成了关注的焦点。唢呐王转业时,吹翻天的生意已辐射到周围几个乡镇。唢呐王本来有个很好的工作,因割舍不下这个爱好,也组建了一个乐队。
一山容不得二虎,唢呐王的吹奏班子一“插足”,吹翻天的江山便少了半壁。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村人再有事时,偏爱吹翻天的自然请吹翻天,钟情唢呐王必定请唢呐王。商场如剧场,常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吹翻天和唢呐王,两人都爱面子,遭遇冷落时难免憋屈。然两人又极有涵养,再不痛快也绝不表现出来。两家的婆娘就不管了,遇到时说话常常夹枪带棒的,有时甚至迁怒于主家。如此一来,再有人家办事情,为避免得罪人,经济好的两套班子都请,差的只好舍近求远了。
如果两套班子碰到一起,一场比试是少不了的。往往客人还未进场,好戏就已开锣:你学几声鸟叫,我来几声牛哞;你把《天仙配》吹得恩恩爱爱,我把《走西口》整得缠缠绵绵;你扭着秧歌给主家送 “压福”,我端着酒盅给大伙儿奉“惊喜”……一声声唢呐如金蛇狂舞,缠住了每一位听众的心。
镇里开展新农村建设以来,村支书觉得总这样较量不太妥当,就找两人协商,逢单吹翻天出征,逢双唢呐王挂帅。两人欣然接受。从此,只要是双日,哪怕是自家办事,吹翻天也绝不染指。同样,如果是单日,即便主家再三请求,唢呐王也不会前往。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吹翻天和唢呐王又比起来了。2012年春,吹翻天听说村里要建立图书室,就捐出了三百本图书。唢呐王听罢,当即帮村小学添置了两台电脑;2013年夏,吹翻天收养了一名孤寡老人,唢呐王资助了三名特困学生;前年,阜宁遭遇特大龙卷风袭击。吹翻天得知消息,一出手就是一万元。唢呐王不仅捐出了相同金额的款子,还献出了400毫升鲜血;去年,村里土地开发征用,为获得较多补偿,一些村民连夜添砖加瓦、植树造林。吹翻天却纹丝不动,第一个签了搬迁合同。唢呐王有一子一女,女儿虽然出嫁,户口仍在家中,按照规定可以申请一套住房。唢呐王却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的房子免了。
前不久,吹翻天出了趟远门,回来听说唢呐王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家也顾不得回,立刻赶过去,抓住唢呐王的手摇晃着说,老伙计啊,我正准备找你商量呢,咱们办个学校吧,把老祖宗传给我们的吹奏技艺传承下去。你年纪轻,又在部队锻炼过,主角由你唱,我给你当助手,怎么样?你如果是条汉子,就给我站起来!
话音刚落,已昏迷了几天的唢呐王,竟有了苏醒的迹象。
(《2018年中国年度作品·微型小说》)
文本二:
什么叫突变?就是突然打破常规。什么叫对转?就是事情向相反方向变化。对于情节来说,其功能是探索人物内心潜在的情感和深层的奥秘。在平常状态下,人物均有荣格所说的“人格面具”,遇到事变,能够迅速调整其外部姿态,使心理恢复常态。情节的突转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生活常规,进入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境界(我将其称为第二环境),使之来不及调整,目的是把人物在常规环境中隐藏得很深的心灵奥秘(我将其称为第二心态)暴露出来。
光有情节的情感因果,还不能算是好的情节,好的情节应该有一种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规,进入第二环境,暴露第二心态。所谓第二环境,是相对于第一环境而言的。第一环境就是人物所处的常规环境,把人物打出常规的第一环境,进入非常规的第二环境,其性质就是虚拟的、假定的、不拘泥于现实的。所谓第二心态,就是人的深层心理结构,它与表层心理结构形成反差。
(摘编自孙绍振的《小说解读的理论基础:打破常规和情感错位》)
旧院
付秀莹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旧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为什么叫旧院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当然,也许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没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问了大人,一定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歪着头,发了一会呆,很快就忘记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树,掏蚂蚁窝,粘知了,逮喇叭虫。这些,是我童年岁月里的好光阴,明亮而跳跃。我忘不了。
旧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东头。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很老了。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房顶。春天,枣花开了,雪白的一树,很繁华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实,在茂密的枝叶间,藏也藏不住。我们这些小孩子,简直馋得很,吮着指头,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表哥攀上树枝,摘了枣子,往下扔。我们锐叫着,追着满院子乱跑的枣子,笑。每年秋天,姥姥总要做醉枣,装在陶罐里,拿黄泥把口封严。过年的时候,这是我们最爱的零嘴了。
姥姥是一个很爽利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美人。端庄的五官,神态安详,眼睛深处,纯净,清澈,也有饱经世事的沧桑。头发向后面拢去,一丝不苟,在脑后梳成一只光滑的髻。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她一直就是这种发式。姥姥一生,共生养了九个女儿,其中,有三个夭折了。留下六个女儿。我的母亲,是老二。
谁会相信呢,姥姥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嫁给姥爷。并且,一生为他吃苦。说起来,姥爷祖上原是有些根基的,在乡间,也算是大户人家。后来,到了姥爷的父亲这一辈,就败落了。姥爷的母亲,我不大记得了。在姥姥的描述里,是一个刁钻的婆婆,专门同儿媳妇过不去。姥爷是家里的独子,幼年丧父。寡母把独子视为命,视为自己一世艰辛的见证。儿子是她的私有物,谁都不允许分享,即便是儿媳妇。有坚硬强势的母亲,往往有软弱温绵的儿子。在姥爷身上,有一种典型的纨绔气质。当然,我不是说姥爷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以当时的家境,也当不起这个字眼了。我是说,气质,姥爷身上有一种气质,怎么说,闲散,落拓,乐天,也懦弱,却是温良的。在他母亲面前,永远是诺诺的。而对姥姥,却有一种近乎骄横的依赖。里里外外,全凭了姥姥的独力支撑。姥爷则从旁冷眼看着,袖着手,偶尔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炒南瓜子,或者是花生,嘎巴嘎巴剥着,悠闲自在。老一辈的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姥姥生养了九个女儿,竟没有给姥爷家留下一点香火,真是大不孝了。只为这一条,姥姥在姥爷家就须做小伏低。作为一个女人,她欠他们。姥姥日夜辛劳,带着六个女儿,不,是五个——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被寄养在姨姥姥家。姨姥姥是姥姥的姐姐,嫁给了一位军人,膝下荒凉,就把我大姨要了过去,做女儿。姨姥姥家境殷实,把大姨爱如掌上明珠。虽如此,后来,大姨成人之后,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有一回,她来看望姥姥,言语间争执起来,大姨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么多姊妹,单单把我送了人。姥姥一时气结,哭了。她再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会这样指责自己。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城里读书了。寒假回来,少不得要到旧院,看姥姥。我和几个姨们说话,讲起城里的趣事,都笑了。姥姥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就释然了。孩子们在笑。她张开没牙的嘴,也笑了。我心里一酸。我们都以姥姥的名义,聚到旧院,可是,我们却把姥姥忽略了。我们明知道姥姥耳背,她听不见,我们还是照常说笑。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儿孙,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弃一时口舌之快,走过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树般的手,她苍老的面容,她的白发,俯在她的耳朵边,说一句她能够听清的话。我们把年迈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多年以后,我从京城回到村子,回到旧院,姥姥是越发苍老了。我舅一家(“我舅”实则是上门女婿五姨夫),早已离开了旧院,他们到新房安居了。旧院,在儿时的记忆里,宽阔,轩敞,青砖瓦房,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可是,如今,在周围楼房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矮小,狭仄。这是当年那个旧院么?在这里,有我迷茫的童年岁月,我的姨们,盛开的青春,我父亲和母亲,我舅和五姨,这两对年轻人,携着手,在旧院走过了他们的苦乐年华。当然,还有我的姥姥姥爷,他们一生的艰辛,困顿,微茫的喜悦,漫无边际的伤悲,都在这里了。
那棵枣树还在。据说,有好几回,我舅要刨掉它,遮了半间房子,粮食都不好晒。都被姥姥劝阻了。枣树更茂盛了。开花的时候,如雪,如霞,繁华一片。引得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把我舅的孙子蜇哭了。姥姥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谁家的孩子?秋天,枣子挂了一树,风一吹,熟透的枣子落下来,啪嗒一声闷响,倒把昏睡的老猫吓了一跳。醉枣,姥姥早已不做了。那个坛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的路,我却再没有吃到那么好的醉枣了。香醇,甘甜,那真是旧院的醉枣。而今,都远去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有删改)
文本一:
石匠留下的歌
何立伟
从山外头来了一个石匠,在水碾子坊前歇脚。他把背上的褡裢往地上一撂,褡裢里发出了金属的沉闷的音响。侧耳,听了听水碾子坊里碾谷的嗡嗡声,他大声说:“碾子要凿了哦!”
爹正在水碾子坊里扫谷。提着高粱帚子出来,见是陌生客,忙取了紫竹烟筒递过去。那石匠其时已将一根纸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似乎从他吸纸烟的派头上,看出其人的不凡。
水碾子正要凿槽咧。很快讲定了工价。无争无吵。各自一派让得三分的气度。那石匠绕碾子转了三圈,也并不发表阔论高谈。从褡裢里取了锤凿,水碾子坊里,就叮叮当当热闹了起来。四面的苍苍郁郁的山壑里,一时贮满了这十分好听的声音。
先前这水碾子终日碾谷,其音清越,其韵悠扬,好比寨前的四妹子,不紧不慢,打出好听的山歌来。后来,日日磨,日日磨,磨平了石槽,碾子就一声一声闷如沉雷了。
天热起来,他就索性打起赤膊,凿。他膀大腰圆,甩锤子的时候,上身的肌肉有规律地滚动。汗水使他宽阔的胸膛油着异彩。简直那本身就是一錾一錾凿出来的。像一尊石雕。拿来了蒲扇,拿来了茶罐,拿来了切得极细极细的烟丝,爹吩咐:“你好生招呼石匠吧。”我说:“好。”爹放不下心,又吩咐:“这石匠一定见过世界,莫要让他笑话我桃花寨的人不晓得礼数。”
我说:“好。”
我就同他打扇,将酽茶斟得满满的,双手稳稳递与他。请他歇憩。请他喝茶。手上捏一把平日藏在柜里舍不得吸的,切得极细极细的烟丝。我想同他谈讲。只想他是见过世界的,那重重的山外头是个什么模样呢?
默默喝茶,默默吸烟,默默歇憩。从鼻孔里口角里喷出的烟云浓浓的,辣辣的,也是默默的。
但几分钟以后他又拿起了锤子。烟蒂在脚边断续着残烟几缕。山谷里,飞着钢与石的回音。很长的一声一声。仿佛四山里万人千人在凿岩取石,你呼我应。
又歇憩的时候,我急切地同他说:“说个故事我听吧。说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他放下了锤子。
真的,什么故事呢?竟不晓得这个世界有哪样一些故事。
于是我说:“随便你同我讲点什么吧。反正我什么都不晓得。”
“等你长大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了,你就会什么都晓得的。用不着别人讲。”他将那多茧的厚实的手掌放在我的脑壳上,“唉,你还细,你还不懂事。生活里头有的是酸甜苦辣,你只能够尝,不能够讲。讲不出。生活里头没有故事。”
好久了我才说:“那就打一个山歌吧。”
歉意地一笑,摇摇头,他又去凿那磨槽。
洁白的石砾在錾子尖上跳跃,落在地上,落在他的裤褶缝里,如一层层雪粉。直到黄昏从山沟里溢了出来,才将那叮叮咚咚的锤声淹没掉。这时,那很大的碾槽,正凿得如一朵刚刚绽放的山茶花。
掌灯吃夜饭时,他累了,倦了。爹招待他,用了好香的米酒,用了一条腊得透明的麂子腿。那麂子,还是去冬大雪封山时,爹在鹰嘴岩打的。好肥的麂子。爹舍不得吃,除非来了贵客。
爹问他这问他那。爹这人,就景仰见过世界的人。那石匠总是回答得很少,很有分寸。
你总觉得他不肯说出来的东西必定深奥。他那紫红的脸膛,深刻的皱纹,使你感觉到他是一部书,但谁也无法打开。爹只好死劲地敬酒。
“多谢。明日赶早,我还要行路。”
“往哪边走?岩陀,还是檀木坡?”
“哪里有工夫做,就到哪里去。石匠嘛,走四方,吃四方。”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淡。有雪白的牙齿。
起身,打一轮拱手,他晃晃地朝东厢房走去。第二日天刚放明,爬起来我就要去找石匠。要问他,见了世界的人,为什么不会讲故事?
爹朝水闸走去,说:“这时候才起来,石匠他走了咧!”
跑到高处,朝雾中的石板路望去,终于看见了他那朦朦胧胧的背影。其实无法说那是背影,整个的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了。那黑点,在这迷蒙的天地之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消失在雾之中了。他走了,同他来时一样,同他吸烟凿石时一样,是默默的,无声无嗅的。天和地,好大呵!
哗啦!爹把水扯开了。蓄了一夜的溪水,扑过来,攀住染满了青苔的木轮子,木轮子就滚动起来,吱吱呀呀地带动了水磨。这清新的空气里,就颤动着它那好听的声音了。
比先前还要好听些!清越。悠扬。娓娓地,悄悄地,向你叙述着什么。长大后,我一直觉得,这水碾子的声音,是那个默默的石匠留下的一支很长很长的歌,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选自《人民文学》1983年06期,有删改)
文本二:
小说,是我最受重视的文学体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受到文坛普遍关注的,正是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受关注的原因,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在它的实验性上。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兴起,百无禁忌。在思想解放的大的社会背景下,文坛空前活跃,各种题材,各种文体,各种风格,竞相怒放。我初出道,亦知要崭露头角,须得有自家面目,遂努力在文体同语言上与别人拉开距离。汪曾祺先生说,我的小说受唐人绝句的影响。李陀先生亦说我的小说是“绝句式”的小说。皆是解人语也。肯定了我的有着诗的含蓄意韵的文体面目。我喜欢唐诗,尤喜绝句,五绝二十个字,七绝二十八个字,短得不能再短,但每每是一幅历史的图卷,浩浩沧桑,尽寓其中,意蕴深长。譬如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把个唐朝从开元到天宝年间经历“安史之乱”的惊天巨变,从全盛到衰落的历史图景,通过几位白头宫女闲聊往昔的日常场景,轻巧地勾勒了出来。这种以小场景写大历史,以日常生活见白云苍狗的唐人绝句,给了我莫大的启发。当其时,文坛大多数作家的叙事范式,是受西方文学的影响,而我是选择受祖宗的影响。
(节选自何立伟《<白色鸟>自序》,有删改)
树会记住许多事
刘亮程
如果我们忘了在这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锯开院墙角或房后面一棵树,数数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
树会记住许多事。
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栽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
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刮得慢极了。能看见那些枝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走出了各种声音。在人的一辈子里,人能看见一场风刮到头,停住。像一辆奔跑的马车,甩掉轮子,车体散架,货物坠落一地,最后马扑倒在尘土里,伸脖子喘几口粗气,然后死去。谁也看不见马车夫在哪里。
树在天地间丢了东西。
哥,你到地下去找,我向天上找。
树的根和干朝相反方向走了,它们分手的地方坐着我们一家人。父亲背靠树干,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地上或木头上。刚吃过饭。还要喝一碗水。水喝完还要再坐一阵。也不知树根在地下找到什么。我们天天往树上看,似乎看见那些忙碌的枝枝叶叶没找见什么。
找到了它或许会喊,把走远的树根喊回来。
爹,你到土里去找,我们在地上找。
我们家要是一棵树,先父下葬时我就可以说这句话了。我们也会像一棵树一样,伸出所有的枝枝叶叶去找,伸到空中一把一把抓那些多得没人要的阳光和雨,捉那些闲得打盹的云,还有鸟叫和虫鸣,抓回来再一把一把扔掉。不是我要找的,不是的。
我们找到天空就喊你,父亲。找到一滴水一束阳光就叫你,父亲。我们要找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那根躺在墙根的干木头是否已将它昔年的繁枝茂叶全部遗忘。我走了,我会记起一生中更加细微的生活情景,我会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没看见的一根针,记起早年贪玩没留意的半句话、一个眼神。当我回过头去,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
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经落在头顶的一滴雨、掠过耳畔的一缕风,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就会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树靠在背上(就像父亲那时靠着它一样),天地间还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我八岁那年,母亲随手挂在树枝上的一个筐,已经随树长得够不着。我十一岁那年秋天,父亲从地里捡回一捆麦子,放在地上怕鸡叼吃,就顺手夹在树杈上,这个树杈也已将那捆麦子举过房顶,举到了半空中。这期间我们似乎远离了生活,再没顾上拿下那个筐,取下那捆麦子。它一年一年缓缓升向天空的时候我们似乎从没看见。
现在那捆原本金黄的麦子已经发灰,麦穗早被鸟啄空。那个筐里或许盛着半筐干红辣皮、几个苞谷棒子,筐沿满是斑白鸟粪,估计里面早已空空的了。
我们竟然有过这样富裕漫长的年月,让一棵树举着沉甸甸的一捆麦子和半筐干红辣皮,一直举过房顶,举到半空喂鸟吃。
“我们早就富裕得把好东西往天上扔了。”许多年后的一个早春。午后,树还没长出叶子。我们一家人坐在树下喝苞谷糊糊。白面在一个月前就吃完了。苞谷面也余下不多,下午饭只能喝点糊糊。喝完了碗还端着,要愣愣地坐好一会儿,似乎饭没吃完,还应该再吃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人像在想着什么,又像啥都不想,脑子空空地呆坐着。
大哥仰着头,说了一句话。
我们全仰起头,这才看见夹在树杈上的一捆麦子和挂在树枝上的那个筐。
如果树也忘了那些事,它便早早地变成了一根干木头。
“回来吧,别找了,啥都没有。”树根在地下喊那些枝和叶子。它们听见了,就往回走。先是叶子,一年一年地往回赶,叶子全走光了,枝杈便枯站在那里。枝杈也站不了多久。人不会让一棵死树长时间站在那里。它早站累了,把它放倒。我们怕它滚动,一头垫半截土块,中间也用土块堰住。等过段时间,消闲了再把树根挖出来,和躯干放在一起。一根木头随便往哪一扔就是几十年光景。这期间我们会看见木头张开许多口子,离近了能听见木头开口的声音。木头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等到全身开满口子,木头就基本没话可说了。我们过去踢一脚,敲两下,声音空空的。根也好,干也罢,里面都没啥东西了。即便无话可说,也得面对面呆着。一个榆木疙瘩,一截歪扭树干,除非修整院子时会动一动。也许还会绕过去。谁会管它呢。在它身下是厚厚的这个秋天、很多个秋天的叶子。在它旁边是我们一家人、牲畜。或许已经是另一户人。
(选自《文苑•经典美文》有删节)
乞丐
契诃夫
①“仁慈的老爷!行行好,诸顾念一下我这个不幸的挨饿的人。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身无分文,没有住处……向上帝起誓!我当了八年的乡村教师,后来由于地方自治局搞鬼丢了职位。我成了诬告的牺牲品。这一年来,我没有工作,失业了。”
②律师斯克沃尔佐夫打量着这个求告的人,瞧瞧他那件灰蓝色的破大衣,混浊的醉眼和脸上的红斑,他觉得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③“听着,在前天,我好像在花园街遇见过您,”他说,“不过那时您对我说您是被开除的大学生,没有说是乡村教师,还记得吗?”斯克沃尔佐夫大发脾气,毫不留情地痛斥这个求告的人。对方的无耻谎言唤起他嫌弃和厌恶的心情,侮辱了他,斯克沃尔佐夫十分喜爱和看重自身就有的品德:善良,敏感的心,对不幸的人们的同情。这家伙一味说谎,利用别人的仁慈,恰恰亵读了他出于纯洁的心灵喜欢周济穷人的一片好意。破衣人起先一再辩解,对天发誓,但后来不作声了,羞愧得低下了头。
④“先生!”他说,一手按到胸口,“确实,我……说了谎!我不是大学生,也不是乡村教师。这些都是胡编的!我原来在俄罗斯合唱团里任职,由于酗酒,我被赶了出来。可是叫我有什么办法?……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⑤“胡说!您总能找到借口!那么,您愿意去劈柴吗?”
⑥“好吧,我可以劈……”
⑦斯克沃尔佐夫张罗起来,他不无幸灾乐祸地搓着手,把厨房里的厨娘叫了出来。“是这样,奥莉加,”他对她说,“把这位先生领到板棚里去,让他劈木柴。”破衣人耸耸肩膀,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犹豫不决地跟着厨娘去了。斯克沃尔佐夫赶紧走进餐室。那里的窗子正对着院子,可以看到堆放木柴的板棚里和院里发生的一切。斯克沃尔佐夫站在窗前,看到厨娘和那人从侧门进了院子,踩着肮脏的雪朝板棚走去。奥莉加气呼呼地打量她的同伴,把胳膊时向两旁甩着,打开锁着的板棚,砰一声恶狠狠地推开了门。
⑧“大概我们妨碍这女人喝咖啡了,”斯克沃尔佐夫想道,“这么个凶婆娘!”接下去他看到,那个冒牌教师和冒牌大学生坐到木墩子上,用拳头支着红腮帮,想起心事来。厨娘把一把斧子扔到他脚旁,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而且,看她嘴的动作可知,她开始骂人了。破衣人迟迟疑疑地拉过一块木柴,把它放在两腿中间,胆怯地用斧子砍下去。
⑨一小时后,奥莉加来了,报告说,木柴已经劈好了。“拿着,把这半卢布交给他”斯克沃尔佐夫说,“要是他愿意,让他每月的头一天都来劈柴……活儿总是有的。”到了下月一号,那个破衣烂鞋、形同乞丐的人又来了,又挣了半卢布。
⑩两年过去了。有一天,斯克沃尔佐夫站在剧院的售票处付钱买票的时候,看到身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翻着羊羔皮领子,戴一顶旧的海狗皮帽子。这个矮小的人怯生生地向售票员要一张顶层楼座的票,付了几枚五戈比铜币。
⑪“卢什科夫,是您呀?”斯克沃尔佐夫问,认出这个人就是他家以前的劈柴工。“喂,怎么样?现在做什么事?日子过得好吧?”
⑫“还可以,现在我在一位公证人那里工作,每月拿三十五个卢布,先生。”
⑬“哦,谢天谢地。太好了!我为您感到高兴,非常非常高兴,卢什科夫!要知道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我的教子。要知道这是我把您推上了正道。您还记得我当时如何痛斥您吗?您那时在我面前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了,谢谢,亲爱的朋友,谢谢您没有忘了我的话。”
⑭“谢谢您那些好心的话和好心的行动。您那时讲得很出色。我既感激您,也感激您家的厨娘,求上帝保佑这个善良而高尚的女人身体健康!您那时讲得很正确,这一点,我当然至死都感激不尽。不过,说实在的,真正救我的是您家的厨娘奥莉加。”
⑮“这是怎么回事?”
⑯“是这样。当初我去您家劈柴,我一到,她总是这样开始:‘唉,你这个酒鬼!你这个天地不容的人!你怎么不死呀!’然后坐在我对面,发起愁来,瞧着我的脸,哭着说:‘你是个不幸的人!你活在世上没有一点快活,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你这酒鬼,也要下地狱,也要遭火烧!你这苦命人啊!’您知道,尽是这类的话。她为我耗了多少心血,为我流了多少眼泪,这些我没法对您说。但重要的是,她替我劈柴!要知道,先生,我在您家里连一根柴也没有劈过,全是她劈的!为什么她要挽救我,为什么我瞧着她就决心痛改前非,不再酗酒,这些我对您也解释不清。我只知道,她的那些话和高尚的行为使我的心灵起了变化,是她挽救了我,这件事我永世不忘。不过现在该入场了,里面正在打铃。”卢什科夫鞠躬告辞,找他的楼座去了。
(有删改)
大胜
梁鸿
我忍不住想把他写下来。写他和他的花园。
他家就在我家后院隔一条路的位置。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应该是二十多岁,先是当兵,然后到外地参加工作,每年也就回来一两次的样子。
2010年左右,大胜向矿上请假,父亲生病了,他得回家照顾一段时间。父母就他这一个独子。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十年。
在得了食道癌之后,大胜父亲变得极为衰弱,每日需有人搀扶才能走动一两步,大胜母亲自然无法胜任。大胜回来伺候一段时间,就办了停薪留职,他老婆留在厂里继续工作。
父亲还没去世,母亲又突然中风。办完父亲葬事,大胜又去矿上办了早退,一心一意照顾母亲。妻子一有假期,也会赶回来。大胜母亲一开始整个脑子都糊涂,这两年有所好转,偶尔有村人到他家里去,她还努力一一喊出名字。
此时正是深夏。
大胜家左边院墙的两排月季花开得艳丽异常,旁边的一棵桃树上,每颗桃子上都罩着粉色纸套,紧靠路的位置,是一个长方形的荷花池,荷叶亭亭,随风摇摆,荷叶中心还存有昨夜的雨水,椭圆形的清水随着荷叶的摆动而左右滑动,却并不掉下来,好像荷叶下面有什么磁场一样。花园里面,大丽花开得正浓,牡丹只有旺盛的绿叶,还有一些开着细小粉花的,贴在地边,像是花环,阳光透过玫瑰、月季,照射到这些小花小草上,生出一种耀眼的美。花园正中央,是一个小小的荷花池,一枝粉色的荷花从肥大的荷叶里伸出来,深绿色的池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荷花、荷叶,周围瞬间变得安静,蝉声远去,大地清凉无比。
村庄的每户人家,都会在自家门口种几株月季、几棵凤仙花、鸡冠花,靠院墙栽一些牵牛花或凌霄,但是,像大胜这样,如此精心打理,仿佛要把自己精神的某一部分融入其中的,还真是不多。
也许是听到了我们在外面的喧闹声,半闭的院门打开,大胜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更黑了,眼睛非常疲倦,人很瘦。他老了很多。
大胜招呼我们进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一个极瘦小的老太太坐在轮椅里,头向一边歪垂着,一只胳膊也软绵绵垂向地面,她脖子上围着个婴儿用的小围巾,接住不断往下流的涎水。看到有人进去,她努力想把头抬起来。
这是大胜母亲。
我们走到她身边,大姐握住她的手,大胜扶着她的头,让她看着大姐。大胜母亲盯着大姐辨认良久,最后犹豫着说,这是梅?
是啊,是啊,你认出来了?大胜和大姐激动地叫。
梅,梅啊,大胜母亲伸出另一只手,使劲握住大姐,梅,梅,你看我啊,成这样子了。
你看,她能认出人了,之前两三年谁都认不得。我每天给她做康复,她可也努力,手一抓住单杠就不松。
大胜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梳母亲的头发。
大胜指着旁边的二姐三姐,大胜母亲一一认了出来。到了我,她直直地盯了好长时间,眼睛里一片茫然。
这是小清啊。
大姐把我拉到她身边,蹲下来让她看。
她抓住我的手,手像枯枝一样,瘦得只有骨头,却非常有力,她使劲看着我,最后无望地摇摇头,眼泪从眼角浸了出来,说,我是一点用也没有了,一点用也没有啊。
大胜安慰她说,小清一直在外面上学,要是走在街上,我猛一下都认不出来,别说你了。
大姐问大胜单位那边怎么办?
大胜说以前停薪留职是一分不给,办早退后,按照他的工龄,还可以发个基本工资。不过,老婆还在上班,俩人加在一起算勉强够,老太太现在吃的都是维持的药,也不是很贵。
那你一个人能撑下来吗?
也没办法啊。人病了,谁都没办法。我老婆是每几个月回来一次,回来也能帮一下。
大姐拍着大胜母亲的手说,婶子,你看你这儿媳妇,又给你挣钱,又回来伺候你,以后可别再说人家了。
大胜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媳妇,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当年大胜带老婆回来,大胜母亲觉得她长得不好,人看着又不机灵,配不上自己儿子,就爱理不理,还经常挑刺,批评人家碗刷得不干净,地扫得不好,说话不得体,把一个小姑娘说得哭了一遍又一遍。
大胜母亲头歪着,使劲往下点,她想说话,可是嘴太慢,急得直流眼泪。
大胜扶着母亲的头,说,逗你呢,别急。
整个院子水泥铺地,地面平整光滑,物品简单有序。大胜母亲身上的棉布碎花上衣、裤子、脖子上的围兜都很干净,轮椅的把手、轮子闪着锃亮的光,一切都是经过精心打理过的。没有放弃,没有衰败,没有一丝赘物,简洁到几乎让人不适的地步。
大胜母亲后面,有一个低矮的类似于单杠的东西,这应该就是大胜所说的母亲恢复臂力用的器械。轮椅前面,架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有吸盘底的碗。大胜说母亲每天吃饭像打仗,她的手不能协调动作,拿勺子非常艰难,大胜要在一旁鼓励加帮助,一顿饭从热到凉,再热热,又凉,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
我们要走了。大胜母亲紧抓着大姐的手,她不愿我们离开。在她眼睛里,我清晰地看到死亡的阴影,看到她的恐惧。这是我从小到大在许多村庄老人眼睛里看到的。在村庄,死亡就是一次次公开的教育,同时,也慢慢习惯这样的无常。
大胜站在母亲旁边,目送我们出去。
在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院子角落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副牌,看样子是在算命。我很想过去看看,大胜算出来的是什么命。
那张桌子充溢着寂寞,这寂寞释放出来,覆盖整个院落。
就像大胜。他脸上潜藏着忧郁,这是他长年孤独和辛劳所累积出来的气息,和他的花园一样,非常美,美得让人伤心。
(选自《梁庄十年》,有删节)
文本一:
书房的窗子
杨振声
①说也可怜,八年抗战归来,卧房都租不到一间,何言书房,更何从谈到书房的窗子!正因为没得,才想得厉害,我不但想到书房,连书房里每一角落,我都布置好了,今天又想到了我那书房的窗子。
②说起窗子,那真是人类穴居之后一点灵机的闪耀才发明了它,它给你清风与明月,它给你晴日与碧空,它给你山光与水色,它给你安安静静地坐于窗前,欣赏着宇宙的一切,一句话,它打通你与天然的界限。
③但窗子的功用,虽是到处一样,而窗子的方向,却有各人的嗜好不同。陆放翁的“一窗晴日写黄庭”,大概指的是南窗。我不反对南窗的光朗与健康,特别在北方的冬天,南窗放进满屋的晴日,你随便拿一本书坐在窗下取暖,书页上的诗句全浸润在金色的光浪中,你书桌旁若有一盆蜡梅那就更好,蜡梅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芬芳,把几枝疏脱的影子漫画在新洒扫的蓝砖地上,如漆墨画,天知道,那是一种清居的享受。
④东窗的初红里迎着朝暾,你起来开了格扇,放进一屋的清新,朝气洗涤了昨宵一梦的荒唐,使人精神清振,与宇宙万物一体更新。假设你窗外有一株古梅或是海棠,你可以看“朝日红妆”;有海,你可以看“海日生残夜”;一无所有,你还可以看朝霞的艳红;再不然,看想象中的邺宫,“晓日靓妆千骑女,白樱桃下紫纶巾”。
⑤“挂起西窗浪接天”这样的西窗,不独坡翁喜欢。我们谁都喜欢。然而西窗的风趣,正不止此,压山的红日徘徊于西窗之际,照出书房里一种透明的宁静。苍蝇的搓脚,微尘的轻游,都带些倦意了。人在一日的劳动后,带着微疲放下工作,舒适地坐下来吃一杯热茶,开窗西望,太阳已隐到山后了。田间小径上疏落地走着荷锄归来的农夫,隐约听到母牛哞哞地在唤着小犊同归。山色此时已由微红而深紫,而黝蓝。苍然暮色也渐渐笼上山脚的树林。西天上独有一缕镶着黄边的白云冉冉而行。
⑥然而我独喜欢北窗。那就全是光的问题了。
⑦说到光,我有一种偏向,就是不喜欢强烈的光而喜欢清淡的光,不喜欢敞开的光而喜欢隐约的光,不喜欢直接的光而喜欢反射的光,就拿日光来说罢,我不爱中午的骄阳,而爱“晨光之熹微”与落日的古红。纵使光度一样,也觉得一片平原的光海,总不及山阴水曲间光线的隐翳,或枝叶扶疏的树前下光波的流动,至于反光更比直光来得委婉。“残夜水明楼”,是那般的清虚可爱;而“明月照积雪”更使你感到满目清辉。至于拿月光与日光比,我当然更喜欢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隐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比之“晴雪梅花”更为空灵,更为生动;“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比之“枝头春意”更富深情与幽思;而“宿妆残粉未明天,每立昭阳花树边”也比“水晶帘下看梳头”更动人怜惜之情。
⑧这里不止是光度的问题,而且是光度影响了态度。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使我们像春草一般向外发展,却不能使我们像夜合一般向内收敛。强光太使我们与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离。强烈的光与一切强有力的东西一样,它压迫我们的个性。
⑨以此,我便爱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强,而不必说;就是东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进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隐约,反射而不直接。说到返光,当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返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点微黄的色;假如可能,古墙上生几片清翠的石斑。这墙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则逼窄,使人心狭;也不要太远,太远便不成为窗子屏风;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墙上的光辉返射在窗下的桌上,润泽而淡白,不带一分逼人的霸气。这种清光绝不会侵凌你的幽静,也不会扰乱你的运思。它与清晨太阳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阳初下、夕露未溢时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样的清幽。
⑩假如,你嫌这样的光太朴素了些,那你就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有风,你可以欣赏它婆娑的舞容;有月,你可以欣赏窗上迷离的竹影;有雨,它给你平添一番清凄;有雷,那素洁,那清劲,确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无月无风,无雨无雪,红日半墙,竹荫微动,掩映于你书桌上的清晖,泛出一片清翠,几纹波痕,那般的生动而空灵,你书桌上满写着清新的诗句,你坐在那儿,纵使不读书也“要得”。
(写于1946年9月15日,有删改)
文本二:
散文的重要功能是抒发生命感悟。 “情趣”与“理趣”是生命感悟的核心构成,二者往往是相互融合的。情趣是散文作者从生活中体验到的、生发出的具有审美特性的情感、情绪、情怀的统称,散文作品中涉及的感情,种类无限丰富,范围无限广阔,不论哪一种感情,只要是健康的,有意义的,都可以被抒写、被描绘,而且只要写得好,都能感动人。理趣的含义则更复杂一些,它是散文中通过美的形式体现出来的理性的内容,是思想通过形象的表达。一个人对社会、人生、大自然的思考,对生活意义和价值的感悟,当在散文中体现出来时,我们就会说这篇散文是有理趣的。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荀子在《劝学篇》中有这样的句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说的是在求学中一点一滴的坚持和积累的重要性,也是做一切事情成功的秘诀。夏衍的《野草》,通过观察到看似柔弱的野草从石头的重压下向外生长,悟出了一个生命的真谛,“有生命力的种子绝不会悲观和叹气,因为有了阻力才有磨炼”。散文中的理性思考,不是直接说出的,也不是通过概念、范畴等逻辑思维方式推导出来的,而是作者感悟出的,是灵魂受到情感的触动、撞击后的产物,它借助具体生动的形象表达出来,是透过形象而达到的一种发现、归纳和总结。
(节选自彭程《写作,如何抒发生命的真切感悟》)
文本一
心上的眼睛
欧阳黔森
我不止一次站在娄山关的隘口,俯瞰一片巍峨的群山。
这是大娄山脉最为险要的地方。隘口向北入川,向南入黔。过了此险便可两边长驱直入,再无如此雄关。娄山关总有很多人,特别是春天的时候。来得最多的是青少年,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是来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我的远房亲戚丁三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年纪与我相差无几,按家族字辈儿,我得叫他一声老叔。他记得很深的是学生们在一脸严肃的老师的讲解中并不肃静,他们叽叽喳喳一个个吵闹不休,还一个个快乐地手舞足蹈。看着老师的难堪,丁三老叔并不难过。因为丁三老叔想,红军伯伯们也不会难过,他们应该骄傲,是因为他们英勇地化成了山脉,才换来今天学生们毫无顾忌的笑声。我很奇怪,丁三老叔小学未毕业,如何会不说“牺牲”,而讲“化成了山脉”这么好的词儿。
我去娄山关是家常便饭。我是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险峻的娄山关是英雄夺关斩将展示风采的地方,这也正是我经常想去的理由。那儿的山,那儿的风,都洋溢着英雄的味道。每当我站在隘口上,仰望山壁上那幅巨大的草书,并情不自禁地朗读它的时候,我的血液就沸腾起来。其实主席《忆秦娥·娄山关》的填词,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可我每次依然会沿着毛体那潇洒苍劲的笔力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仿佛只有读才够力量、够味道。当读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时,我全身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张开着,血液像涨满春水的溪流,正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地奔向心海。我从这奔流中充分体验了血往上涌后那胸中无比宽阔的味道。
正思量着什么时候去看丁三老叔,却不想从电视里知道有一种叫“非典型肺炎”的病突然来到了世上,说是尽量少出门流动,于是我有了充分的理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去娄山关了,当然也就很久没有见到丁三老叔。
知道丁三老叔的消息是五月中旬的时候,我的一个同事经过娄山关时看见了丁三老叔,说是有一帮人戴着口罩,在山口盘查过往车辆上的人员,每个人必须要量体温。丁三老叔忙这忙那地给那伙人当助手。听了这个消息,我是下决心要去看一看丁三老叔的。我知道丁三老叔到山垭口去了,便迫不及待地找他去。
我首先看到的是山垭口山壁上熟悉的那幅《忆秦娥·娄山关》。那巨大而苍劲的毛体字,在此时看来,我感觉它更显得庄严而潇洒。再看到的是,丁三老叔在那幅字下,抱着一个男军人的大腿往上推,旁边还有一个女军人在帮忙。看来俩人很吃力,几乎支撑不住那位高大的男军人的身体,那军人的手指总和石壁上的毛体字还有那么一点距离。山壁上那些潇洒而苍劲的字,我也曾不止一次在朗读中产生出想触摸它们的冲动,但终究因了我不够高而打消了念头。从这个男军人高大的身材来看,他也许奋力一跳就能触及那些字,我很奇怪,这么高大而健壮的军人,怎么还要两个弱小的人帮忙?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来不及想些什么,我赶紧搭上了一把力。放下那位高大的军人后,我看到那男军人昂起的头颅对周围的反应有点儿迟钝,我感觉他的眼睛可能有问题。我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墨镜下有泪水流下后,他说话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他摸的方向,“我终于摸到了,摸到了”。我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到的是“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与两位军人,在纪念碑下的石梯上坐了很久,知道了两位军人都是军医。男军人参加过边疆战斗的救护,后因公受伤,双目失明。女军人是内科大夫,是呼吸道病的专家。这位女军人报名参加“非典”治疗队援京,可是报名的人太多,院领导没有同意她去,理由就是因为她丈夫双目失明没人照顾。男军人听妻子读报,听电视,每天关注着疫情,心情一直处在激动中。
“我虽然没有了眼睛,可是,我的心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楚。我有眼睛,这眼睛比头上的还要清晰,我的眼睛就在这里。”男军人面对着“苍山如海”,手指着胸口说。
我和丁三老叔下山的时候,两位军人还坐在石梯上,我想男军人正用心上的眼睛遥望着一片起伏的连山。
(有删改)
文本二
于我而言,创作文学作品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写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我如此愉悦。
我为何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自有我个人的想法。我在还没有完全弄懂小说为何物的时候,就开始了短篇小说的创作。那时候以为小说很简单,短篇更不在话下,随便一写就会发表,或者一不小心就会因此出名改变命运,活活欺小说太甚。接连几封退稿告诉我,小说是不那么好欺负的,失败的滋味,当然还铭心刻骨。但就像历史总愿意书写好的一面那样,我也愿意回忆写作之初的美好冲动,夜深人静了,身体总憋着一股劲儿,或者说一口气,他需要吐出来,释入在稿纸上。吐这口气不需要太长时间,只一个晚上,也不需要太多的笔墨纸,20页300格的稿纸,这便是我心目中的短篇小说。
据我的经验,短篇小说可称得上是一种快乐的形式。首先它的篇幅短小,不需要太耗体力,在兴奋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就已经完成,所以常常给人以饱满、激动和完美的印象;其次它是自由的,任何一个刹那的想法,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变成短篇小说;再次是它能够给人以成就感,无论长短,它毕竟是小说,况且世界上还立着那么几个靠短篇成为大师的榜样。于是乎,我这样的懒汉,终于找到了借口,在没有写出大部头之前,无端便有了良好的感觉。如果说我在写长篇或者中篇的时候倍感痛苦和劳累,那写短篇的大部分时间里却感轻松和快乐。在阅读人群和阅读时间都越来越少的今天,短篇显得尤其适合阅读,它就像小说的浓缩液,能最大程度地去掉废话,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给读者以小说的全部感受。所以我以为短篇不仅是一口气写完的,它还必须能够让读者一口气读完。
(节选自欧阳黔森《我的文学理想与追求——自述》)
(注)文本一提到的《忆秦娥·娄山关》是毛泽东1935年创作的,该词描写了红军长征中征战娄山关的紧张激烈场景,表现了革命军人面对失利和困难时从容不迫的气度和博大胸怀。
一 只 羊
李世斌
我在大西北戈壁滩上经过短暂的一个多月的新兵集训后,戴上了领章帽徽,分配到汽车连队当了一名“伙夫”兼“猪倌”。我闹了个把月思想情绪,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大西北天暗得迟,连队开过晚饭后,我背个竹篓去野外打猪草。经过一个牧民家的帐篷前,有羊群悠闲地啃着草根。我看见羊群里至少有十几只小羊羔“咩咩”地叫唤着,其中一只小羊羔跪着吸吮母羊的乳汁,这让我想起“跪乳之恩”的成语。
一位四十多岁的满脸紫铜色的牧民从帐篷里出来,他很客气地跟我打招呼,叫他的妻子从帐篷里端出一杯奶茶让我喝。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成了朋友之后,我们终于达成了一项“交易”,我用津贴费买了他一只小羊羔。
可爱的小羊羔很有灵性,我给它取了名字叫“嘟嘟”,每当我叫一声“嘟嘟”,它就“咩咩”跪到我跟前,用嘴蹭我的裤脚。
一天傍晚我打完猪草回来,天色已灰暗。我在猪圈旁习惯性地唤着“嘟嘟”,却听不见“咩咩”声,我有点慌张了,就在连队的墙内墙外,角角落落找了个遍,终是不见“嘟嘟”的踪影。连长找到了我,笑着说:“小李子啊,找羊啊?”我说:“是的,连长,嘟嘟不见啦。”“别找了。”连长哈哈笑着说,“被团长牵走了,在团部呢。”
连长告诉我,团长傍晚溜达到连队,领着叫小海的男孩,小男孩喜欢小羊羔,哭着要牵回家养。
我气得一蹦三丈高,憋红着脸说:“连长,‘嘟嘟’是我花钱从牧民家买的,没经过我同意,你怎么可以,可以……”我想说你连长拍团长的马屁,怎么可以把我的“嘟嘟”送去做人情呢?但我没敢说出口,心想,你如果不是连长我这会儿非揍你一顿不可。
接连几天,我像丢了魂似的,晚上睡觉耳边还回响着“嘟嘟”的“咩咩”声。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开过早饭我就只身跑到团部,找到了团长家。我一眼就看见了拴在团长家门外的“嘟嘟”,我差点涌出眼泪,扑到“嘟嘟”跟前。“嘟嘟”见到我好似遇到久别重逢的母亲了,兴奋地跳跃着,“咩咩”地磨蹭我的裤脚。我蹲下抚摸着“嘟嘟”,“嘟嘟”不住用舌舔着我的双手。这时,团长家的门打开了,一个脑袋大大、眼睛圆圆的七八岁的小男孩从门内走出来,他叉着腰说:“叔叔,别动我的羊,我要带它出去吃草了。”
我站起身说:“你就是小海吧?这只羊叫‘嘟嘟’,是我养的。”
“不,小羊是我的,你不许动。”小男孩俯身抱着“嘟嘟”,生怕我牵走了似的。
这时团长出来了。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呵呵笑着说:“小战士,你就是二连炊事班的小李吧?想羊啦?放在我团长这儿养着不放心吗?哈哈。”
我猛一见到团长,赶紧一个立正,说:“报告团长,今天星期天。我来看看羊。”
“好好,那你就带着小海到草地上放羊吧。我上午正好要开个会,待我回家你再走吧。”
我答了声“是”。
我快乐地和我的“嘟嘟”在温暖的阳光下度过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当然,小海也非常开心,还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当他确定地听到我不会把“嘟嘟”牵回去时,竟然扑到我怀里叫我抱着他转圈圈。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团长家,小海见到我比“嘟嘟”见到我还兴奋。
入冬了,大西北戈壁滩上堆积了厚厚的白雪。星期天的上午,身披羊皮大衣的团长来到了连里,身后跟着警卫员,警卫员牵着已茁壮成长的“嘟嘟”,我有些纳闷,小海怎么没跟过来?团长先是见到刘连长,笑着说:“刘连长升官当副营长了,该请我们吃顿羊肉了吧?”刘连长谦卑地说:“谢谢团长栽培,吃羊肉还不简单吗,只怕团长没空与我们同乐呢。”
我心想,连长马屁拍成了哩,升官了。团长转身见到站在不远处的我,呵呵笑道:“小李呵,羊给你牵来了,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不过羊替你养大了,你还真得请我吃几块羊肉呢。”
我红着脸问:“小海呢?”
“哦,回老家啦,他也该回家上学啦,跟了我一年多了呢。”团长说。
团长在连部跟即将走马上任的刘连长谈了话就回团部了。团长走后,刘连长把我叫到他房间,告诉我:“小海并非团长的儿子,是烈士的儿子。他母亲两年前带着小海来部队探亲,在雪地里出车祸,不幸去世了。小海就留在戈壁滩上跟着当副团长的爸爸,一年后他爸爸在施工现场突发脑溢血牺牲了。小海就成了孤儿,他父亲是团长同乡战友,团长就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带着他。小海已经到了念书年龄,前几天团长的爱人特地过来把小海接走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我说:“连长,那您为何一直不告诉我这一切呢?”
连长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没再说话。
(节选自《山西文学》2020年第12期)
文本一:
活着(节选)
余华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副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
文本二:
活着(节选)
张先许绿伦
[舞台一片漆黑,隐约可见二喜和福贵矗立在台上。]
福贵 谁料凤霞会出事呢,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幕后一个婴儿的啼哭传来。随即,婴儿的哭声变成了一个稚嫩的声音(苦根的声音):“我记得我出生后,爹的表情很奇怪,我被紧紧地抱着。旁边还有一个白头发红眼睛的人。你们说我不可能记得这种事,我不是乱说的,是真的记得呦!因为,爹在哭!爹和那个人喊着‘凤霞!’‘凤霞!’,凤霞是谁呢?凤霞是我娘,我的眼睛睁开了,娘的眼睛却永远地闭上了。”]
[灯光亮起。二喜拉着板车,凤霞被放在车上。福贵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跟在后面。田野里传来一片蛙鸣。]
福贵 我的外孙出生了,我的闺女凤霞却死了。我的女婿二喜变成了单亲爸爸,我的家人只剩下家珍,我的亲人越来越少了。我爹和我娘最先熟了,如果他们都算是枯黄的老叶子,那么有庆和凤霞,他们是还泛着青色光泽的嫩枝,他们怎么也像是被割下的稻谷一样,与田野断开联系,被踩进泥沼。而我,只能像一只傻头傻脑的青蛙……所能做的,只是围在他们身边呱呱地叫。(模仿青蛙叫)呱呱,呱呱!
二喜( 停住脚步)爹,您上车吧。
福贵 呱呱,呱呱!
二喜 您怎么了,肚子疼?
福贵 我太重,二喜,你都几天没合眼了,撑不住。
二喜 多费些力气,就会少想些凤霞。
福贵 二喜呀,人世间有很多事都强求不来的,人要是有缘,就应该惜福了。
[抱在福贵怀中的苦根突然哭了起来。福贵手忙脚乱。]
二喜 没娘的娃娃哭了!
福贵 我上去,我上去。娃娃离他的娘近了,就不会哭。(上板车)
[苦根的啼哭停止,二喜艰难地拉车前行。]
[苦根的声音:“那天晚上,风吹得很冷,我被一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脸上感到一滴滴的凉意,外公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落到我的口中。咸咸的,还带着烟味。”]
二喜 爹,别再伤心了。
福贵 我对不住你,二喜,我们都被老天爷骗了!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就死在这,凤霞也死在这,是爹没找对地方。
二喜 爹,徐家没对不住我,我们有了儿子,我们都算是有福的人,惜福,惜福哦!(蹲下)爹,我只是走不动了,腰疼得不行。
福贵 你把腰哭疼了。
最后的电波
行动开始了。
我父亲原定走北路,担任掩护,由于李安本出马,结果被调至南路,随大部队行动。
“要不是老李……”我父亲后来常说,“我说不定早就见马克思了。”“老李,外号‘飞锤’,不仅收发报样样娴熟,而且机务上也有一套。自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后,和我在新四军皖中独立师第三团共事,我这一辈子啊……”父亲之所以屡次这样感叹,皆因他的一套娴熟技术皆传自李安本。
按计划大部队一路向南猛突,但电台始终保持静默。相反,北路小队频繁发报,他们把平时抄收的新闻稿都拿出来,反复发送。果然,敌人上当了,开始调集兵力向北围追堵截。旅长下令全速前进,争取时间。他说我们越快到达,北路的压力便会越早解除。据事后得知的消息,驻青城日军指挥官藤田五郎大佐曾多次接到南路发现我军大部队的报告,但他并不相信,以为这是新四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因为日军的情报部门一直在跟踪监听,并随时向他报告,证明新四军的电台就在北路。这一错误的判断使他错失良机,打好的算盘完全落空。
白露过后第七天,我军终于突破重围,来到了江边,与江北前来接应部队胜利会师。
部队到达时,已是深夜。旅长顾不上休息,下令立即架设电台,与北路联系。“那是一个十分炎热的夜晚”,我父亲清楚地记得,他们来不及找地方,就在江边一个渔棚边架起了电线。旅长和参谋长都站在我父亲边上,等候消息。我父亲连续呼叫,一连半个小时都没有回音。大家浑身是汗,心都焦烂了。“他们也许在行动中,没有架设天线。”我父亲这样说,手里攥紧了老李临行前送给他的烟斗。这时渡船已经陆续到了。旅长指示我父亲继续不停地呼叫,一刻也不要停。“一有消息,马上向我报告。”吩咐完了,他便和参谋长一起到江边指挥部队渡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渐渐亮了,东方泛起一抹淡淡的晨光。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声音。我父亲兴奋地大叫:“来了!来了!”
有人立即前去报告旅长。不一会儿,旅长和参谋长都小跑着过来了。“怎么样,怎么样了?”旅长连声问道。
可耳机里忽然出现了长时间的静默。我父亲一边调整波长,一边连续呼叫。“怎么回事?是他们吗?”旅长问道。我父亲说是的,肯定是的。“他们情况如何?”团长又问。
我父亲摇头道:“不知怎么突然断了……”
“呼叫,给我呼叫!”
我父亲连续不断地敲击着电键,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终于,嘀嘀嗒嗒,嘀嘀嗒嗒,耳机里传来熟悉的电波声。“老李!是老李!”我父亲叫了起来。众人一片欢呼。
“嘘——”我父亲做了噤声的手势。大家随即安静下来。我父亲急忙开始抄报。抄一句,参谋长就迫不及待地拿过去照着密码本翻译,可一句也翻不出来。“这不对啊。”他对我父亲说。我父亲抄完报后,接过来一看,头脑顿时嗡了一下。
“这是脑记密码!”
“什么意思?”参谋长问。
我父亲解释说,这说明他们已经销毁了密码,因为脑记密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使用。“看来他们已非常危险,否则不会销毁密码。”我父亲说。
好在李安本教过他脑记密码的方法,凭着这种方法,他把电文翻译了出来。大意是,他们已身陷重围,弹尽粮绝,密码已毁,电台也即将销毁。
旅长说:“告诉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回来,我们等着他们!”我父亲把电报发出后,对方一下子没了声音。按照李安本的操作惯例,他每收完电报都要给收据。这次却是例外。
“收到没有?”旅长问。
我父亲摇摇头。
“呼叫,给我呼叫!”旅长大声命令,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父亲不停地呼叫,身上大汗淋漓。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收报机又有了声音。我父亲扶了一下耳机,连忙抄收,没想到抄下来的却是一组明码:
再见,战友……
“坏了!”我父亲心里一沉,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没容他多想,耳机里又跳出一串明码: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随后,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旅长接过抄报,半天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摘下帽子。我父亲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在场的人也都慢慢地摘下了帽子。我父亲将烟斗放到胸口袋,默默将电报机重新背在肩上。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江风划过长空,发出尖厉的呼啸……
古 砚
陆涛声
年已古稀的舒启正书台上新添了一方古砚,用木盒装着。古砚是长方形,古朴的橙色,上沿儿有刘、关、张三顾茅庐的半身浅浮雕,凹处嵌有墨垢,看上去有了年代。舒老并不爱好收藏,对名砚、古砚没有深入研究,不过能认出这块是澄泥砚,是中国四大名砚中唯一用土陶烧制的。
这是姚斌送的。
姚斌是一所高等职业学校的校长,爱好文学,写了一批生活随笔结集出版,请舒老作序。后来姚斌送舒老古砚表示谢意。
舒老早年曾做专业美术工作,三十多岁改行从事文学创作和艺术评论,在全国有些影响,业余还一直与书画做伴,书法也享誉一方,常有人求“墨宝”。早在二十年前当地有人出书就请他作序。舒老作序从不收润笔。也有人求他书法,他也没有要人酬谢的念头。不过,请他作序或写字的人也总会送点儿小物件、食品、茶叶、酒之类的礼物。他每回都拒收,然而对方大都坚持留下。
姚斌送这方古砚,是在请舒老吃饭时,说:“是别人送我的,我不写书法不画画,给您才能派上用场。”
舒老万事力求简朴,写字不讲究砚台档次,书台上用的,是20世纪70年代末在文物商店买的歙砚,虽也属名砚,只是普通级别。姚斌送这澄泥砚价值如何,他无法判断,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收下。吃饭时,舒老谈了些关于文学、书法的话题,姚斌边饮边听,似乎很佩服,激动地说:“我还有一块古砚,也是别人送的,上面雕着龙,是乾隆年间的,在老家,我下次回去看老母亲时也取来送给你。”口气里显然有比澄泥砚还珍贵的意思。
舒老忙说:“我哪用得了这么多砚台?千万不要。”
时隔不久,姚斌还是托人送来了。
这方砚台是不规则的圆形,灰黑色,沾满墨垢,上部雕刻着的深浮雕,其实并不是龙,而是麒麟,头似龙,纯写实造型,形很准;底部有一方雕刻的印章:“大清乾隆年制”,按颜色看,可能也是歙砚。舒老又一次表示拒收。
代送者却拒绝带走:“我受姚校长之托,得忠他之事,求您别为难我。”
舒老无奈,任其留下。他专心于写作,没有兴趣弄清它的价值,把它放到博古架上。
时隔半年,好友俞季年来访。俞季年是雕刻大师,对古玩比舒老内行,看到博古架上的古砚,便搬到书台上仔细鉴赏,拿起小刀在砚台背面边沿刮了刮,说:“是假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假,连普通天然石头都不是,是石头碾成粉末拌胶用模子压成的,根本经不起墨磨。这麒麟也不是刀雕刻的,是模具压出来的。”
舒老也用小刀刮看,果真是。不过他认为,姚斌并不知道是假的,绝不会故意来欺骗他,而是受了别人的骗。他反而为姚斌不平:“该把真相告诉姚斌。”
俞季年却又说:“他好意送你,既然你相信他不是有意弄假骗你,你一说穿,他脸往哪儿搁?”
舒老只好作罢。
过后,他还是感到有点儿委屈:不向姚斌说明,姚斌还认为我收了名贵的真古砚,岂不冤!承受还是洗清?这种纠结不时缠绕着他的心。
舒老早年辅导的许多学写作的学生中,有两个也已经退休的,定期来看望他,陪他聊天。闲聊间,他提起假古砚的事。
一个学生说:“说明真相,姚校长脸上确实难堪。”
另一个说:“是的,他还会觉得亏了你,会想法用别的方式再补情,就更复杂了。”
舒老只好再次打消说明的念头,假古砚的事从此沉入记忆底层。
又过了六年,舒老年近八十,所过生活正是世间所羡的安度晚年。人生到这一步,渐生彻悟,觉得财富确实是身外物,存有的古董、名人书画、雕刻艺术品,或为人写字或给人作序人家送的,也许值些钱,可是还要钱做什么!也不应该留给儿孙任其靠变卖这些物件享受。
舒老决定逐一归还原主。
姚斌送的砚台,这回两方一并归还,其中一方澄泥砚是真的,就不再有因是假的才归还的嫌疑,不会伤及对方面子,也不会再涉及补不补情。
姚斌也已经退休在家,住在市郊。
这天,舒老叫一个曾经的学生开车,把两方砚台送到姚斌家。他本想就在门口递给姚斌后马上离开,姚斌偏要他坐坐喝口茶。他一坐下,率真本性便占了上风,觉得假砚台的事还是该告诉姚斌,免得姚斌当珍宝再送别人,便脱口说了。
姚斌先是惊呆继而尴尬:“那老兄也真是,怎么用假砚来糊弄我?”
舒老顿时又后悔,连忙补救说:“我想,送你的人也不会故意骗你,可能也受了卖砚台的人骗。”他的分析又深了一层,也是为帮姚斌缓解窘迫。
姚斌愣了愣,似有所悟,感激地说:“真相在您老心里憋了这么多年,您背了这么久的包袱。反倒让我不安。幸好您今天终于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还会无心地去糊弄人。”
舒老想想也是,轻松了,洒脱地说:“是呀,说明你我都需要真相,不要包袱。”
坐车回家的路上,舒老不由回想,虽然有过几次想说明的冲动,别人认为不宜也就作罢,根子还是自己受“常理”的束缚,包袱背了这么多年,其实还是自己不敢放下;求真,还缺了点儿破茧而出的勇气!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