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孔明摆下了八阵图,叫陆逊那小子,得意洋洋,跨马而来的,只见左一块石头,右一块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直弄得头都昏了。他一看来势不妙,就勒转了马头,横冲直撞,焦头烂额,逃回了原路。——这《三国》里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说到了这里,干咳了一声,木匠王生枝抬起了眼睛,打量了一番列在他面前的许多面孔。
男人的面孔,女人的面孔,小孩子的面孔。带胡子的有,麻的有,长雀斑的有,带酒窝的有,一共十来张,在中秋前两天的月光里,有明有暗,可是全一眼不眨,只是点点头,意思要王木匠尽管讲下去得了。
王木匠手巧,譬如,现在邻近各村常用的由煤油箱改造的水桶子,确是王木匠的发明。他的手艺不止见长于他的本行。
“对,我正要给你们摆一个和八阵图差不多的石门阵。不过几句话,一点新闻,石门阵摆退鬼子兵。”
老王捡去才落到颈脖子上的一片枯枣树叶子,随即干咳了一声。
“来了。”大家一起想。
果然——
“来了!来了,一群鬼子兵!”
王木匠转过头来望望山坡下转进村子里来的白路,仿佛日本兵当真从那边来了,把听众给吓了一跳。
“他们先在远处山头上向镇上望,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条小街上有人吗?没有。”
“那个院子里有人吗?没有。”
“那堆小树丛背后有人吗?没有。”
“八路军走光了,好,那个头儿,吩咐先下去五十个胆子最大的‘皇军’。”
“‘开步走!’他们下来了,那五十个鬼子,骑了马。”
“这条镇不是就完了吗?”宋长发很担心地插上了一句。
王木匠没有理他,干咳了一声,接下去:
“骑了马,得意洋洋!瞧,第一个麻子,腰板挺得多直啊,瞧,第二个是八字胡子,第三个是小耳朵。小耳朵回过头来,看后面跟来的都很威风,就把头昂得高些。”
“小耳朵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闺阁房里。”
“八字胡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铁柜里。”
“麻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猪圈里。”
“真不是好东西!”谁的声音?李矮子?因为隔壁李矮子院里的驴忽然叫起来了,仿佛怕给日本兵抓去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村子。”
“麻子忽然在一家门口勒住了马。八字胡子、小耳朵和后边四十七个人都勒住了马。满街上鸦雀无声。”
“麻子盯住了一家的屋门,不作声。”
“小耳朵也盯住了那家的门,不作声。”
“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小梅子插上来一句,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后边那四十七个‘皇军’也这样问哪,可是没有出声。他们不作一声在那边发愣,那五十个‘皇军’。”
“他们看见了什么呢?奇怪。”
“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门里堵满了石头——石头门。”
“他们索性向前跑,沿街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
“一路上——”
“向左看:石头门。”
“向右看:石头门。”
“石头门。石头门。石头门。”
“干脆说吧,别那么别扭的!”宋长发老婆着急了,也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他们的脸都白了。听,四面山头上一片喊杀的声音!打枪的声音!八路吧?看,山头上那么多人呢,糟了!糟了!”
“好了!好了!”谁的声音?仿佛大家的声音。
“他们勒转了马头,死命踢着马肚皮,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他们就横冲直撞,连奔带蹿地逃命了。
“逃出了镇口,心里跳得像马蹄一样急呢。”
“麻子还在想:我这一身肥肉不至于喂他们的麦田吧。”
“八字胡子还在想:我抢来的钞票不至于被他们捡回去吧。”
“小耳朵还在想:我怀里的相片不至于被他们拿去上报吧。”
“老王,你活像钻进了他们的心里了。”李矮子说,意思是两重的,表示不相信,也表示惊叹他叫人不能不相信。
“胡老三,”王生枝说,把眼睛对准了一个衔着旱烟管的男子,“昨天你也在南教场听过政治指导员的报告的,你说我可曾说谎。那条镇叫洪子店,在太行山那边。”
“大致还不错,”胡老三说了,“部队在镇东十五里地方,和敌人打了一昼夜。农民救国会集了五百会员,三个钟头内把全镇上能搬的都搬走了,五百会员就拿起了枪,躲在围山上等了。不过,老王,门是用砖头堵的。”
“那有什么关系,石头门说起来好听一点。只要不是木头门就行了。木头门烧得开。上次苏家峪不是给门板都烧光了。洪子店也烧去了许多。可是我老王一年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守住了大门,不用关二门。对,把我们的门板烧掉呢,我们就夜不闭户。”
“那你就少了生意了,人家以后还要你做门板吗?”
大家笑了,同情王生枝。
王生枝在月光里走回家去的时候,倒认真地想起当真到了处处夜不闭户的时代。他常常想做一张极精致的衣橱,已经设计了多年,总可以有做成的一天了。不过他知道大家还得先摆多少次真正的石门阵,不是用口,“也得用手。”王木匠看看自己结实的突起了老茧的掌心,说不出由于哪一种情感,不由得感叹了一下:“我这双手呵!”
延安,1938年秋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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