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开一瓶可乐,听着那一声“咝——”响,仰头一通痛快地“吨吨吨”之后,无论什么烦恼都忘掉——这大概就是一些人最快乐的体验。
可乐汽水带来的快乐确实是无可比拟的。 。糖分摄入可以使人体的多巴胺、血清素等快乐激素的浓度迅速提升,会让大脑觉得爽,可谓真正的快乐源泉。但糖分摄入同时会快速拉升胰岛素,导致血糖下降,血清素等激素的浓度也随之降低,所以快乐水带来的快乐是暂时的。 ,人们就会更想继续喝下去,这也正是快乐水让人欲罢不能的原因。其次是二氧化碳。二氧化碳溶于水所产生的酸味可以被舌头感觉到,二氧化碳本身也可以刺激舌头上的化学感受器,另外,小气泡的爆裂又是一种物理刺激。这些刺激混合在一起,就是让舌头酸麻刺激的“杀口劲”。对于可乐爱好者来说,二氧化碳带来的爽快感是可乐的灵魂,否则可乐就是平淡无奇的糖水。
可乐是否快乐, 。塑料瓶可乐快乐值不足,主要是因为塑料瓶里的二氧化碳会溜掉。玻璃瓶由于有一个瓶盖,还是有漏气的可能。金属罐由于是一体的,漏气会减少很多,而且金属有更好的冰凉体验,因此很多人都觉得金属罐可乐才是快乐水的“本水”。
秋声一片
林清玄
①生活在都市的人,愈来愈不了解季节了。
②我们不能像在儿时的乡下,看到满地野花怒放,而嗅到春风的讯息;也不能在夜里的庭院,看挥扇乘凉的老人,感受到夏夜的乐趣;更不能在东北季风来临前,做最后一次出海的航行捕鱼,而知道秋季将尽。
③都市就是这样的,夏夜里我们坐在冷气房子里,远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几疑是秋天;冬寒的时候,我们走过聚集的花市,还以为春天正盛。然后我们慢慢迷惑了、迷失了,季节对我们已失去了意义,因为在都市里的工作是没有季节的。
④前几天,一位朋友来访,兴冲冲地告诉我,“秋天到了,你知不知道?”他突来的问话使我大吃一惊,后来打听清楚,才知道他秋天的讯息来自市场,他到市场去买菜,看到市场里的蟹儿全黄了,才惊觉到秋天已至,不禁令我哑然失笑;对“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鸭子来说,要是知道人是从市场知道秋天的,恐怕也要笑吧。
⑤古人是怎么样知道秋天的呢?
我记得宋朝的词人蒋捷写过一首《声声慢》,题名就是“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⑥这首词很短,但用了十个“声”字,在宋朝辈起的词人里也是罕见的;蒋捷用了风声、雨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来形容秋天的到来,真是令人感受到一个有节奏的秋天。中国过去的文学作品里都有着十分强烈的季节感,可惜这种季节的感应已经慢慢在流失了。
⑦如今,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应甚至不如一棵树。一棵树知道什么时候抽芽、开花、结实、落叶等等,并且把它的生命经验记录在一圈圈或松或紧的年轮上,而我们呢?有许多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杜鹃什么时候开花。更不要说从声音里体会秋天的来临了。
⑧自从我们可以控制室内的气温以来,季节的感受就变成被遗弃的孩子,尽管它在冬天里猛力地哭号,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有一次我在纽约,窗外正飘着大雪,由于室内的暖气很强,我们在朋友家只穿着单衣,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我们,我拿着冰淇淋看窗外的大雪竟自呆了,怀念着“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那样冬天的生活。那时,季节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见它蹑着足,走入了远方的树林。
⑨由于人在室内改变了自然,我们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后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也不容易体知夏夜庭院,静听蟋蟀鸣唱任凉风吹拂的快意了。因为温室栽培,我们四季都有玫瑰花,但我们就不能亲自知道春天玫瑰是多么的美;我们四季都有杜鹃可赏,也就不知道杜鹃血一样的花是如何动人了。
⑩传说唐朝的武则天,因为嫌牡丹开花太迟,曾下令将牡丹用火焙燔,吓得牡丹仙子大为惊慌,连忙连夜开花以娱武后的欢心,才免去焙燔之苦。读到这则传说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叹;我们现在那些温室里的花朵,不正是用火来烤着各种花的精灵吗?使牡丹在室外还下着大雪的冬天开花,到底能让人有什么样的乐趣呢?我不明白。
⑪萌芽的春、绿荫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冬在人类科学的进化中也逐渐迷失了。我们知道秋天的来临,竟不再是从满地的落叶,而是市场上的蟹黄,是电视、报纸上暖气与毛毡的广告,使我在秋天临窗北望的时候,有着一种伤感的心情。
⑫这种心情,恐怕是我们下一代生活在都市中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吧!
(摘编自林清玄《气清景明,繁花盛开-林清玄散文精选》)
罗盘
徐则臣
秉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解开唐装的上面三个盘扣,真就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红绸子包裹。
“啊?罗盘!”
“对,罗盘。”秉义说,“我爷爷娶我奶奶时,我爷爷他爹把这个罗盘给了我爷爷。我爹娶我妈时,我爷爷把这罗盘给了我爹。……今天,星池和小宋结婚了,按照祖上的规矩,我把这个罗盘亲手交给星池。”他把上衣盘扣扣好,捏住衣角打理整齐,再次捧起罗盘,挺胸抬头,对儿子说:“星池,来,接着。”
星池站起来,有点蒙。他走到父亲跟前,双手伸出来了还在说:“爸,我们不再跑船了啊。”“跑船不跑船,咱们邵家都是船民。接着!”
司仪及时地鼓掌,他说:“老人家说得实在!亲友团的各位朋友,你们觉得叔叔说得好不好?好就来点掌声!”围观的多半是船民,还有比这句话更提神的么。掌声像河水拍打船只。星池捧着罗盘退回到蒲团上。
秉义回到太师椅上,有段半分钟的空白,然后拍一下椅背,说:“今天孩子结婚,作为父母,我和老伴很开心。都长大了。小宋的叔叔和舅舅也在场,我和老伴感谢你们,谢谢你们把小宋送过来!小宋是个好姑娘,我们老两口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请转告亲家公亲家母,请他们放心。我把星池交给小宋,我和他妈也放心。我们希望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越过越好!”
司仪插了个空,带领大家掀起了一个鼓掌热潮。
“儿大不由娘。星池今天成家立业了。咱们家世代跑船,到星池这里,上岸了。说真话,我这心里堵了好几个月,不是想不通,是放不下。水饭吃了一百多年,饭碗到我邵秉义手里,砸了。我答应过我爹,要把这个碗端好的。但是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想法,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这个世界在变,年轻人就应该按年轻人的想法去活,去干。我不知道星池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但我尊重儿子的决定,就像当年我爹尊重我的想法一样。”
“咱们船民的传统,儿子一结婚就分开过,分家的礼物是一条船。我和星池妈要成亲了,我爹问我要什么样的船。我说要机动的,让机器推着船跑。我爹想不通。他说咱们船民的手艺在哪儿?在撑篙,在划桨,在扯帆。一篙值千金。最牛的船老大都是使帆的高手,不管哪个方向来风,都能调节好帆的角度,让船一直跑。帆都不用,你跑什么船!我说要么给我机动船,要么不要。我爹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他觉得邵家跑船的事业毁在我手里了。我没有。我把船跑得很好,我把船跑得更好了。所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我们的老黄历不一定就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星池是有主见的孩子。在家里,我这把老骨头说了算,但我很清楚,我这儿子一直都很有主见。”
“成家立业都是一辈子的大事,星池决定了,我支持。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上岸对船民也是个生死离别的大事。但舍得也要舍得,舍不得也要舍得。我是个老古董,但我不迷信,更不是老糊涂。想做的尽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好。我相信星池。我和他妈结婚第二天,她到娘家回门,回到家迟了一会儿,太阳落了。照咱们船上规矩,新娘子得带着太阳进门,要不会败财路。说来不怕大家笑话,那天中午我在丈母娘家多喝了两口,眯着了。醒来后紧赶慢赶,回到家太阳还是落了。我爹气坏了,两年没跟我们俩说话,船也不让我们跟了,怕坏了财运。我们俩就这么分家单干了。我们俩起早贪黑,三两年跑成了微山个体运输的第一大户。我爹脸色才好看一点,有天晚上叫我喝酒,喝到位了才跟我说,带不带太阳进门看来都行啊。”
秉义老婆实在忍不住了,直接把手伸过来,“叫你说几句,你这上天入地的一通扯!俩孩子还跪着呢。”
“那小宋、星池,你们俩先起来。”
“爸,你说吧,”星池说,“这些年我就没听过你说这么多话。”
小宋也说:“爸,您只管说。我跟星池听着呢。”
秉义站起来,挠挠腮帮子,扭头看老婆,“我说到哪儿了?都是你,没事瞎打断啥呀。三十多年你就没让我痛痛快快说过。”
老婆哼一声,脸扭到另外一边,“看把你憋的!我也没见你哪天成了哑巴!”
屋里屋外的人都笑起来。
“好吧,再说最后两句。就两句。”秉义说,“这个婚礼呢,是我坚持在船上搞的。咱们家是船民,上了岸、上了天都是船民,邵家祖祖辈辈就是船民。老祖宗都在天上看着,也在水上看着,在这一千多公里长的大运河上看着。我得给祖宗一个交代。还有那个祖宗传下来的罗盘,传到星池手里了,怎么用是他的事。过几年他可能回到河上了,也可能一辈子不再下水。不管下不下水,那罗盘的指针该指南的时候还指南,该指北的时候照样指北……”
(选自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北上》,有删改)
哦,香雪(节选)
铁凝
①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②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③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踮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④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给他。要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沙巾,凤娇就一定抽出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所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⑤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⑥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⑦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后,便觉得好笑起来。
⑧“傻丫头!”
⑨“值不当的!”
⑩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⑪“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⑫“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挎起篮子说。
⑬“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⑭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⑮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⑯“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⑰“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⑱“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⑲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嗒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嗒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⑳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钱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嗒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①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②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
③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嗒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不能忘记的一面之识
茅盾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有这么一位年轻人跟他们在一起,是在天方破晓、山坡的小松林里勉强能够辨清人们面目的时候。朝霞掩蔽了周围的景物,人们只晓得自己是在一座小小的森林中,而这森林是在山的半腰。
昨夜他们仓皇奔上这小山,只知道是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现在,他们在晓风中打着寒噤,睁大了眼发愣,突然发觉在他们周围,远远近近,有比他们多一倍的武装人员,不用说,昨夜是在森严警戒中糊里糊涂地睡了一觉。
不安的心情正在滋长。一位年轻人,肩头挂一枝长枪,胸前吊着一颗手榴弹,手提着一支左轮,走近他们来了。他操着生硬的国语,告诉他们:已经派人下去察看情形了。
“敌人在什么地方?”他们之中的G君问。
年轻人好像不曾听懂这句话,但也许听懂了,他侧着头想了想,好像一个在异国的旅客临时翻检他的“普通会话手册”,要找一句他一时忘记了的“外国话”;终于他找到了,长睫毛一闪,忽然比较流利地答道:“等等就知道了。”
与其说是这句话的效力,倒不如说是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给人家一服定心剂。然而人心总是无厌的,眼前既然有这么一位“语言相通”的人,怎么肯随便放过?问题便像榴霰弹似的纷纷掷到他头上。
年轻人不忙不慌地静听着,闪动着他的长睫毛。末了,他这才回答,还是那一句:“等等就知道了。”这一句话,现在可没有刚才那样的效力了。因为提出的问题太多又太复杂,这一句回答不能概括。人们内心的不安,又开始滋长。
幸而,这所谓“等等”,不久就告终。敌人果然离这小小村落远些了,他们可以下山去,到屋里一歇了。
因为整夜不曾好生睡觉,他们首先被引进一间房去“休息”一会儿,这房本来也有人住,但此时却空着。
吃早饭的时候,招待他们的东道主告诉他们:今晚还得走夜路,白天可以畅快地睡个好觉。
他们再回那间房去,刚到门口,可就愣住了。
因为是从光线较强的地方来的,他们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楚,但觉得房里闹哄哄挤满了人,嘈杂的说笑,他们全不懂。然而随即也就悟到,这是这间房的老主人们回来了,是放哨或是“摸敌人”回来了。
渐渐地看明白,闹哄哄的七八人原来是在解下那些挂在身上的劳什子:子弹带、面巾、马口铁杯子、手榴弹等等。看着那几位新客,他们带笑带说,好像是表示抱歉,然后一个一个又出去了,步枪却随身带起。
房里又寂静了,他们几位新客呆了半晌,觉得十二分的过意不去。他们都走到那伟大的板铺前,正打算各就“岗位”,这才看见房里原来还有一个人,他坐在那窗洞下,低着头,在读一本书。
看见他是那么专心致志,他们都不敢作声。
一会儿,他却抬起头来了,呀,原来就是早晨在山上见过的那位年轻人。
只记得他是多少懂得点国语的,他们之中的C君就和他招呼,觉得分外亲切,并对于占住了房间的事,表示歉意。
年轻人闪动着长睫毛,笑了一笑。可是他并不开口,凝眸望了他们一眼,收拾起书笔,站起身来打算走。
“不要紧,你就留在这里,不妨碍我们的,况且我们也不想睡。”C君很诚恳地留他。
他可有点惘然了,似乎有多少意思要倾吐,然而一时找不到字句。这当儿C君看见他手里那本很厚的书就是他们一个朋友所写的《论民族民主革命》,一本高级的理论书,不禁大感兴趣,就问他道:“你们在研究这本书么?”
他的长睫毛一敛,轻声答道:“深得很,看不懂。”忽然他那颇为白皙的脸红了一下,羞怯怯地又加一句:“没有人教。”
“学习小组上用什么书?不是这一本么?”
“不是。”年轻人的长睫毛一动,垂眼看着手里那本书,又叹气似的说,“好深呵,好多地方不懂。”
这叹息声中,正燃烧着火焰一样的知识欲;这叹息声中,反而响着理论学习的意志的坚决,而不是灰心失望。他们都深深感动了。C君于是问道:
“你是哪里人?”
“新加坡。”
“什么学校?”
“我是做工的。”年轻人回答,长睫毛又闪动一下。
从他不完全的答语中,他们知道了他生长在新加坡,念过一年多的小学,后来就做机器工人,抗战以后回祖国投效,到这里也一年多了。
“你怎么到了这里的?”有人冒昧地问。
年轻人又有点惘然了。他笑了笑,低垂着长睫毛,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叹息着说:“知识不够,时间也不够呀。”
于是把那本厚书塞进衣袋,他说:“我还有事,等等,时间到了,会来叫你们。”便转身走了。
房里又沉静了。他们都躺在松板上,然而没睡意,那年轻人的身世,性格虽然从这短
促的会晤中只窥见了极少的一部分,依然给了他们无限兴奋。
态度沉着,一对聪明而又好作深思的眼睛,说话带点羞涩的表情:这样一个年轻人,这样一个投身于艰苦的战斗生活的年轻人,仿佛在他身上就能看出中华民族的最优秀的儿女们的面影。
(有删改)
青铜之铭
阿英
三伏天,少年一觉睡到黄昏,赤着上身,懵懂地立在村头坡项,
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扶住玳瑁镜框,瞥一眼少年的肚皮,轻声惊呼,弯下身,探手来触。
少年吓了一跳,忙往后缩。中年人急切地说:“字,字!”少年回过味:自己睡觉时。搂着家里那只破铜罐,汲取凉意,罐身文字印满胸腹,笔画细柔,如笨笨的米虫,彼此勾连成形。
中年人围着村子转悠好些天了,其来历少有人知。少年只晓得他有个绰号——“七五计划”。自打田里刨出几个铜疙瘩,生面孔便越来越多,时常有人来寻访这些丑陋旧物。出钱收走,渐渐地,就有村民购回黄铜,做仿古营生。买主定期来,面包车屁股喷黑烟,开得蛮横,虎得狗乱叫。车肚膛钻出人,墨镜遮住半张脸,不发一言,拎着大编织袋,隐入院子,荡一会儿。偏着身子趔趄出来,鬓上淌汗,吃力地拽牢口袋,吭哧吭哧塞进牟,“嗖”地离去。
可“七五计划”却不同,他不收铜器,只到处看。一只褪色书包不离肩,偶尔拿出卷尺。“嘶”地一拉老长;嘴里常嘟哝“黑漆古,水银沁”之类的怪词。
此刻,“七五计划”眯眼细读,少年亦垂头,凝视肚腹.有的字酷似一根鱼骨.有的像憨痴的人脸,还有的大而歪,宛若雄鹿的巨角。
“是个罐子?咋来的?”
“俺家牛犁地,土里扒拉出来的。”
“懿……德。”“七五计划”凑近脸,指肚轻扪,感受其纹路,缓缓道:“连起来,应是“益求懿德’。”
“啥意思呀?”少年忍住痒。
“追求美好的德。”中年人斜瞅一眼坡下乱窜的面包车,叹了口气。“初判为西周时期铸造,被其宝贵!该收藏进博物馆啊。”
“博物馆啥样?有祠堂大不?”
“七五计划”眼神一亮:“说得好,博物馆就是一个国家、一脉文明的祠堂。”
少年喃喃道:“俺啥时能去……”
“我带你去!"“七五计划”笑了,牙白如贝。他思忖片刻,又说:“我想瞧瞧你家这个物件,一眼就成。明天这个时候,我带上相机,等你。咋样?”
“你真领俺去逛祠堂……哦不,博物馆?"
“说话算话!”
少年一阵风跑回家。
竹床却空了。他冲爹喊道:“罐子呢?”
爹拿烟袋杆杵了杵屋角。
一丛干草里,躺着一只黄澄澄的陌生铜罐,粗而蠡,射出刺目的光。
“俺睡觉搂的那个呢?"
“人家取走刻模子去了,打算一股脑儿造出好些来,再埋进地里。明年开春刨出来,浑身长满锈疤瘌,就能卖百倍千倍的价,富商们喜好古董。“
少年瞪圆眼晴:“那是西周宝贝,该供奉在祠堂,你咋随便送人!”
“胡咧咧个啥?还稀粥,咱家快喝不起稀粥了!人家好心拉咱入伙,教咱制作技术,你好意思讨回来?”
少年抱起新罐子,冲进那家的院落。近几个月,天一黑透,他们就反锁门,轰轰烧炉,还买回成捆的锯条、成箱的砂纸,吱吱喳喳打磨抛光。听他们叨咕,新铜抹一层硝酸,塞进碳铵肥里,就能长出蛤蟆皮似的锈。
少年抹着泪,缓缓挪出院外。有只胳膊跟出来,当啷一声,将那只闪亮的新罐撂在他脚边。
第二天黄昏、少年搂了新罐子,想着博物馆的模样,在土坡等。等得不耐,就立起来喊几嗓:“七五计划!七五计划!”
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第三天,第四天……少年眼角挂泪,魔怔般苦等。夕阳无言,瘫坐在他脚旁。
很久后,少年才听说,“七五计划”急急赶往邻县冶炼厂,冲到高炉进料口,硬要翻拣一批破铜烂铁。得不到允许,他便将身体盖在上面,鸡孵蛋般护住。拉扯间,一个趔趄,脚脖处插进一根铁条,呼呼冒血。送去医院检查,筋断了。
三十年后。
拍卖地点在纽约,全球直播。
一尊铜器,青中泛灰,初看不甚起眼,像田野随处可觅的弃巢。镜头推近,器身爬满拙朴铭文,据介绍,是对大禹治水的记载。此器物一出,可确认“三代之首”的夏王朝真实存在,有力佐证了中华文明。可惜它不知何时流落异国。
竞拍者报价如攀云梯。在火红座椅的包围中,被漫漫时光淘洗过的铜器,凛冽持重,超然物外。他在胸口狠捣一拳,自己辛苦维系的这家博物馆,虽极力阻击赝品,抢救回众多珍宝重器,却无力竞价。
万幸,该铜器最终被一华人拍下,且当场表示将捐给中国。更令他欣慰的是,曾走私出境的大量文物,在这样一批人的不懈努力下,像暮归羊群,正在回流。然而数分钟后,有快讯爆出:虽买家财力不俗,但面对巨额成交价,尚有不小缺口。
更多的摄像机围过去。
晃动的画面中,此人乃一老者,身材弯瘦,像一笔钟鼎文,半撮白发桀骜挺立,没说几句,便转身离去。
他的呼吸停住。
老人的腿,是瘸的。
周围声浪消失,铜器渐渐凸显于眼前,占满视野。他决定倾其所有,与老人合力,将文物接回。就是这尊铜器,它曾将粒粒文字刻在自己心上。那轮陪他一起等待的夕阳,在它怀中安详打坐,仿佛刚从岁月中苏醒,正散发柔和的辉光。
(有删改)
白净草原
(俄)屠格涅夫
我终于认清楚了我所来到的地方。这草原就是我们附近一带有名的所谓白净草原。
他们是附近村庄上看守马群的农家孩子。我们略微谈了些话。我就躺在一株被啃光了的小灌木底下。黑暗而纯洁的天空显示出无限神秘的壮丽,庄严地、高远无极地笼罩在我们上面。吸取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新鲜气味——俄罗斯夏夜的气味,使人胸中感到一种愉快的紧缩。四周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只是有时在近旁的河里突然响出大鱼拨水的声音,岸边的芦苇被飘来的波浪微微冲击着,发出低弱的瑟瑟声……
我假装睡着了。孩子们围绕火堆坐着,渐渐地又谈起话来了。
“伙伴们,”伊柳霞开始说,“你们听到过前些时在我们伐尔纳维则地方发生的事吗?”
“是在堤坝上吗?”费嘉问。
“对,对,在堤坝上,在那个冲坏了的堤坝上。那是一个不太平的地方,很不太平……”
讲故事的人还没有说完这一句话,突然两只狗同时站起来,痉挛地吠着,从火边冲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了。孩子们都害怕得要命。凡尼亚从他的席子底下跳起来。巴夫路霞叫喊着,跟着狗奔去。它们的吠声立刻远起来了。只听见一群受惊的马慌乱的奔跑声。巴夫路霞大声叫喊:“阿灰!阿黑……“过了一会儿,吠声静息下去了。又过了不多时,突然间传来一匹奔跑的马的脚步声;这马蓦地站定在火堆旁边了,巴夫路霞抓住鬃毛,敏捷地跳下马来。两只狗也跳进了光明的圈子里,立刻坐了下来,吐出了红舌头。
“那边怎么了?怎么一回事?”孩子们问。
“没有什么,”巴夫路霞向马挥一挥手,“大概是狗嗅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淡然地补说一句,用整个胸脯敏捷地呼吸着。他的脸由于骑着马快跑而充满生气,泛露着刚强的勇气和坚毅的决心。
“你们看见过狼吗?”胆小的科斯佳问。
“这里常常有许多狼,”巴夫路霞回答,“可是它们只有在冬天才扰乱人。”
凡尼亚又钻进席子底下去了。巴夫路霞投一把枯枝到火里去。
“巴夫路霞,我问你,”费嘉开始说,“ 在你们沙拉莫伏地方也看得见天的预兆吗?”
“就是太阳看不见了,对吗?当然看见的。”
“大概你们也吓坏了吧?”
“不光是我们。我们的老爷,虽然早就对我们说,你们要看见预兆了,可是到了天暗起来的时候,听说他自己也害怕得不得了。在我们的村子里,还有这样的传说,说是白狼要遍地跑,把人都吃掉,猛禽要飞到,那个脱力希卡要出现了。”
“脱力希卡是什么?"科斯佳问。
“你不知道吗?”伊柳霞热心地接着说,“喂,阿弟,你是哪儿人,连脱力希卡都不知道的?你们村子里都是不懂事的人,真是不懂事的人!脱力希卡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就要来了;他这个人非常奇怪,来了之后捉也捉他不住,对他毫无办法,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要是用镣铐把他锁起来,只要他的手一挣扎,镣铐就掉在地上了。就是这个脱力希卡要走遍乡村和城市;这个脱力希卡,这个狡猾的人,要来诱惑基督教徒了,……唉,可是对他毫无办法……”
“嗳,是的,”巴夫路霞用他的从容不迫的声音继续说,“是这样一个人。我们那儿的人就是在等他出现。老年人都说,天的预兆一开始出现,脱力希卡就要来了。后来预兆果然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走到街上,走到野外,等候事情发生。大家在那里看,忽然从大村那边的山上来了一个人,样子真特别,头那么奇怪……大家高声喊叫起来:‘啊,脱力希卡来了!啊,脱力希卡来了!’就都向四面八方逃散了!我们的村长爬进了沟里;村长太太把身子卡住在大门底下了,她大声叫喊,把自家的看家狗吓怕了,这狗挣脱了锁链,跑到树林里去了;还有库齐卡的父亲道罗菲奇,他跳进燕麦地里,蹲下身子,急忙学起鹤鹑叫来,他说:‘杀人的仇敌对于乌也许会怜悯的。'大家都吓成这副样子!……哪知道走来的人是我们的箍桶匠华维拉,他断买一只木桶,就把这只空木桶戴在头上了。”
孩子们都笑起来,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开始横卧在火堆面前,仿佛准备睡觉了。深黄昏的潮湿的凉气变换了午夜的干燥的温暖,夜像柔软的帐幕一般挂在沉睡的原野上。无数金色的星星似乎都在竞相闪烁着流向银河方面去。
“看呀,看呀,伙伴们,”忽然传出凡尼亚的幼童的声音,“看天,上的星星呀——像蜜蜂那样挤在一起!"
他从席子底下探出他那嫩嫩的小脸儿来,用小拳头支撑着,慢慢地抬起他那双沉静的大眼睛来。所有的孩子的眼睛都仰望天空,好一会儿不低下来。
“这是什么?"科斯佳突然抬起头来问。
巴夫路霞倾听了一下。
“这是小山鹬飞过发出的叫声。“
“它们飞到哪儿去?"
“飞到一个地方,听说那儿是没有冬天的。”
“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
“很远吗?”
“很远很远,在暖海的那边。”
科斯佳透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四周的一切全都肃静无声了,空气中已经没有强烈的气味,其中似乎重又散布着湿气。孩子们的谈话和火同时停息了。连狗也打起瞌睡来了……轻微的倦意支配了我,倦意又转变为瞌睡。
(丰子恺译,有删改)
[注]《猎人笔记》创作于19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是俄国社会处在大转变的历史时期。屠格涅夫通过笔记的形式,展现了19世纪俄国农奴制背景下人们的生活。《白净草原》为第10章,猎人在森林里迷路,夜里来到一群放牧的农村孩子的火堆旁。
文本一:
主角(节选)
陈彦
突然有一天,她在剧团对面的一个巷子里,看见苟存忠老师拿着一个包袱,正急急火火朝一个破仓库里走,她就喊了一声苟老师。苟存忠怔了一下,问她今天咋没练戏。易青娥说,星期天想歇一下。苟老师说,歇歇也好,消化消化,有时比一个劲地死练更管用。她想问苟
师到这里做啥,又没好问。苟老师也没有叫她去的意思。她就准备离开。可苟老师把一只脚都踏进门槛了,又退出来喊她说:“娃,来,既然今天没事,你就来看火吧。”易青娥一愣。她早就听说,苟老师是有一身好火技巧的。他把《游西湖》里的李慧娘,演红了几十个县呢。可有人要学,苟老师始终不正面回答。就连朱团长几次要他把火技巧传给几个武旦,说再不传就怕失传了,多可惜呢。苟老师都没接他的话茬。没想到,苟老师是在偷偷练着。今天竟然让她去看了。易青娥自是兴奋得很。
这是一个老棺材铺。县城人死了,都是要到这里买棺材的。易青娥一走进去,看见几口棺材摆在那里,有些害怕。苟老师说:“娃不怕,就几口空棺材板板。”
这时,一个老头走了过来,说: "老苟,你个棺材瓤子,今天咋还带了人来?
苟老师说:"你个死棺材瓤子,看我带谁来了? "
“杨排风!哎呀,易青娥!”老头有些高兴得惊起来。
原来,苟存忠老师在给剧团看大门的时候,就跟这个戏老头熟。过去剧团但凡演出,苟老师都是要给他送戏票的。尤其是《杨排风》,他几乎看得场场没落。所以,一见易青娥,就觉得特别亲切。
其实苟老师已经在这里练过大半年火了。地方特别宽敞,棺材都摆在库房一角。
就在苟老师收拾火那摊东西的时候,看库老汉突然问他:"哎,老苟,你不是不让人看你火吗?咋可让这娃来看了?”
苟老师支支吾吾地说:“哦,我没说不让这娃来看么。”
“我还不知你们这行的,最要紧的那点‘绝活’,就是传最好的徒弟,都要留一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看库老汉神秘兮兮地问苟存忠。
苟老师说:"有是有这事,可也要看是哈徒弟哩。"说着,苟老师就将一个火把点着,然后,让看库老汉关了库房的灯。他把蛋大一个纸包子,放嘴里,对着火把一吹,那火舌,就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火是一丈多长的火焰,能随着他的口形而变化,时而绵长,时而短促,时而气焰冲天,时而繁星点点。在这样一个摆着棺材的地方,这种火的腾腾烈焰,以及时强时弱、时明时暗的变化,很快就让易青娥感到毛骨悚然了。
在一片黑暗中,苟老师独自练了很久。直到十几个纸包子全部用完,他才让看库老汉把灯打开。
看库老汉一个劲地说他今天练得不错。苟老师就问易青娥:"你看出哈门道了没有?”易青娥摇摇头说:"没有。"苟老师说: "你先把白娘子演好。这火,我迟早是要教你的。你排完白娘子,就排李慧娘。你只要拿下这两本戏,一辈子走州过县,那都是吃香喝辣的事了。”
看库老汉说:"我说吧,师父要留一手吧。你看是不是?易青娥、你得追着这死老汉学呢。他跟我一样,都是棺材瓤子了,只看哪一天朝棺材里撇呢,你可不敢把机会错过了。这老棺材瓤子的火,的确好。我老汉也是看过一辈子戏的人了,要论火,那还是要看老苟的。
苟老师光笑,易青娥也用手背挡着笑。
苟老师说:“放心,我不传谁,都不会不传青娥的。”
“这可是你老苟说的话,我可都给你记着哩。你要不给易青娥传火,死了都盖不上棺材板,只能喂狗。”苟老师还骂了看库老汉一句:“你个老挨球的货。”
(有删改)
文本二:
青衣(节选)毕飞宇
筏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春来已经上好妆了。她们对视了一眼,春来没有开口。筱燕秋上课的时候关照过她的,化.上妆这个世界其实就变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谁都不认识,谁的话你也不要说。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妆师,她想大声告诉化妆师,她想告诉每一个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没有说。筱燕秋现在只会抖动她的嘴唇,不会说话。此时此刻,筱燕秋就盼望着西母娘娘能从天而降,能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连化妆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变成嫦娥了。西母娘娘没有出现,没有人给筏燕秋不死之药。筏燕秋回望着春来,上了妆的舂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锣鼓响起来了。筱燕秋目送着春来走向了上场的门。大幕拉开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筏燕秋回到了化妆间,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剧场里响起了喝彩声,化妆间里就越发寂静了。她望着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拿起水衣给自己披上了,然后取过肉色底彩,挤在左手的掌心,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往脸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妆,她请化妆师给她吊眉、包头、上齐眉穗、带头套,最后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镇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静。但是,她的安静让化妆师不寒而栗,后背上一阵一阵的竖毛孔。化妆师怕极了,惊恐地盯着她。筱燕秋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拉开了门,往门外走。
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簧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筱燕秋旁若无人,边舞边唱……
(有删改)
小号在呼唤
张守仁
号音穿越草地,钻过密林,飘到我身边。我放下正在阅读的《敬畏生命》,抬头眺望。不曾想到华北燕山脚下,竟有如此绚丽缤纷的植物國。远处是逶迤的黛绿色群山。松林从起伏的山坡上蔓延过来,一直伸展到我脚下。在我身后,分别是丁香园、碧桃园、花卉园。花圃旁的绿篱修剪得有棱有弧,造型颇具匠心。有坳蝶、蜻蜓在郁金香、金鸡菊、大理花上飞翔。草丛与草丛间,一行墨线似的蚂蚁蠕动着。一只黄蜂,振颤着透明的翅膀,飞向一片勿忘我花。当蜂儿接近蓝色花朵时,停顿了瞬间,然后收敛翅翼,钻进花蕊,尾部向上一耸一耸贪婪地吸吮着花汁。一只长尾巴喜鹊从树顶上倏地扑下来,贴着草皮飞向远方。我抬头仰望,欣喜地看见树杈里筑有一个鸟窝。一根根枯枝,衔着鸟儿对于生活的梦想,竹篾般编织成一个安乐窝。那是喜鹊的栖息所,是它温暖的家园。我的到来,是否干扰了它的宁静?自从四十多年前离开了故乡,便离开了童年的乌窝。今日又见鸟的窝巢,顿时有了回归故里的感觉……
缥缈的号音从远处传到身边,把我从静观默想中唤醒。我感到号音里夹带有草香、叶香和花香,还混合着鸟声、蝉声和山洞那边的泉声。吹号者吹奏的是一支《友谊地久天长》。他吹得并不娴熟,但情意绵绵,似乎触景生情,怀想起往日一起远游、促膝谈心的亲密友人。某种无比深沉的情愫,从每一节缅怀的号音里流溢出来,令人感动得无可言说。我想象着吹号者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他从尘嚣、烦乱的城市里出来,置身于这辽阔的草场和馨香的植物园,耳目为之一新,便用小号吹奏出对大自然的爱恋,对生命的珍惜,以及对友谊的呼唤。我想象铜号的杯形吹嘴和喇叭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红缨随着吹奏者呼出的气流轻轻飘拂,白云碧草繁花在小号金属表面上映演出斑驳的碎影。我想象着向着远山蓝天昂头吹奏的号手,宛如一尊巍然雕像,挺立在燕山斜曳出的陡坡之上,铸成一个不凡的景观。
这是七月的清晨。展望眼前似曾相识的地形,我联想起十年前我和友人在新疆天山脚下伊勒克草原看到的情景:辽阔无垠的绿草地,像是大地波动的曲线,一直伸展到天的尽头;一群白色骏马,扬鬃甩尾,从远方地平线奔驰而来;疾走的马蹄践踏着草海花浪,身后尥溅起缤纷花瓣,宛如彩蝶追踪纷飞。就是最杰出的画家,也想象不出夏天草原上呈现出多么丰富的色彩、多么生动的画面……
我坐到一理平整的石头上,又拿起书来。《敬畏生命》是法国哲学家、医学家阿尔贝特·史怀泽写的。他从小就用自己编写的祝词为大地,上所有生物祈祷,请上帝赐福于一切生灵。七八岁时,他的同学约他到树林里打鸟。他害怕同学嘲笑,便勉强跟随着。树林里的乌儿们正在晨曦中欢乐歌唱。他的同学在弹弓皮带里夹上小石块,拉紧它,瞄准鸟儿。正当他焦急之际,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这天国的声音回荡在朝霞里,把鸟儿召唤走了。他这才如释重负,心想这是天神在护卫着大地上美丽的生命。成人之后,他自愿到非洲终身义务行医。一次乘船去为病人出诊,在日落时分的河面上,他看见四只河马带着它们的幼仔与舟船并排着向前游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概念:“敬畏生命”。人生活在世上,不仅与他人发生交往,而且与一切存在于我们周围的生物发生联系。因此,人应该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与其他生命同生同乐,共存共荣。
我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环视四周:牡丹园旁大槐树的枝叶间,张着一面阔大的蛛网。那缀网的蜘蛛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一片树叶被粘附网上,在微风中上下翻动。阳光照在草地上,蒸腾起一股股热浪。远处绿林里,闪露出千年古刹一角红墙。翠荫掩映的石板道上,有僧人提着塑料桶前往山泉源头处汲水。附近时闻松塔、青果、海棠坠落地上,啪哒有声,惊飞起草丛里的蚂蚱。蚂蚱因惧怕伤害而披上了保护的颜色。不禁催发玄想:既然生命是宇宙中最高的创造,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敌残害生灵呢?像深山古寺中僧侣们那样,爱生、放生,普度众生,让一切生物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繁衍、物竞天择地代谢,那有多好。正如我目前身处的场所,既是植物的乐园,又是动物的天堂,更是人类向往的地方。万类在此和谐共处,组成一个葱茏郁勃的生态环境。
忽觉耳边清静,那吹奏《友谊地久天长》的号音,海市蜃楼般消失了。我站起身,穿过松林,走上草地,想找到那位不认识的吹号者与之攀谈。但来回寻觅许久,方圆数里之内,沓无人迹。我纳闷,我刚才听到的、那沉湎于往昔回忆之中、呼唤着和善与友爱的号音,难道只是我自已的心声,我所向往和追求的梦境!
一个捕狗者的自白
[德]海因里希·伯尔
尽管很难说出口,但我仍不得不承认,我所从事的职业,既使我赖以为生但又常常使我良心不安。我是狗税务局的职员① , 在城中四处巡查,追捕那些未注册的大类。我伪装成一个温文尔雅漫步的人,身材矮小而臃肿,嘴里衔着一支价格适中的香烟;穿越着公园和僻静的街道,与所遇到的牵着狗散步的人搭讪聊天,进而了解有关他们的狗的情况,记住他们的姓名、地址,亲切地抚摸着狗脖子,判断它们是否注册。
我几乎认得所有已注册的狗,即使在散步时看见一只被弃在路边的狗,我也能立即想出有关它的注册情况。我的特殊兴趣倾注在那些已怀孕并兴奋地期待着生下未来的缴税者的母狗身上:我监视着它们,仔细地记下它们下崽的日期,并窥视着它们,究竟把小狗送往何处,让它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长大,待到谁也不敢再把它们溺死的时候② , 便将它们付诸法律。因为我自己本来就很喜欢狗,所以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总是有种愧疚的心理,或许我真的应该换一种职业,来减轻自己的时常出现的义务与爱好两者矛盾的思想斗争,不过,我老实承认,在两者的斗争中,爱好是经常取胜的。因为有些狗我的确不忍申报,对于它们我则是-诚如常言所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时,我总是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宽容心理,毕竟我自己养的狗也仍未注册,虽然它不是一条名贵的纯种狗,但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很喜爱它,精心饲养它,只要他们不去想自己所爱护的动物是一个违法存在的小东西就行了。
生活本身就充满了风险。也许我应该谨慎些为好。但是,因为我工作的缘故,愈加使我确信不疑:法律是永远容许违犯的。我的工作很辛苦。为了完成任务,我不得不经常在荆棘丛中躲藏几个钟头,来等待着某一处所传出的犬吠声,告诉我哪里有可疑的非法的狗。或者,我蹲在残垣断壁的后面,窥探着一只孤狗,判断是不是已经注册牌照。然后我筋疲力尽、污垢满身地回到家中,坐在炉旁吸着烟,抚摸着我们的普鲁托的茸毛,它摇头摆尾,而这又使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内疚。
正因为如此,我就更珍惜星期天与妻子和孩子们带着普鲁托所进行的漫长的散步,因为每逢周日是我们的假日,即使是未注册的狗,也可以随意外出,而不必受到任何监视,而我对在那天所遇见的狗,则完全以一种寻常百姓的心态来对待,丝毫不掺杂工作的责任和义务。
不过,在两次周日的遛狗路上与我的上司相遇后,我决定换一条路走,虽然他每次总是停下脚步来,跟我妻子和孩子们打招呼,并且抚摩我们的普鲁托的茸毛。可是,普鲁托竟一点也不似往日的温顺,它常常狂吠,意欲冲扑,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往往匆忙告辞,从而引起上司的满腹狐疑,于是他蹙额注视着我着急出汗的样子。
本来也早就想给我的狗注册,可是我的收入实在是少得可怜;或许我应该换份工作去做,但是我已经50岁了,而且处在我这种年纪的人是不愿再改行了。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与事业并非都一帆风顺。倘若尚可,我一定会去注册,但是如今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妻子在无意的闲谈中对我的上司说,这只小动物我们已经养了三年了,它已经是家里的一份子,跟孩子们形影不离-这些事情交错复杂,使我在注册一事上更是难上加难。
我为了减少自己内心的愧疚,使自己的良心得到些许安慰而努力地工作,可是,却往往事与愿违,这终于使我陷于穷途末路。虽说人们不该给正在脱粒的牛戴上箍嘴,但我不知道我的上司是否有足够的灵活精神,让《圣经》的经文付诸实现。我感到自犯彻底地完了,因为我工作职务的关系,有些人把我视为犬儒派③ , 可是我对此又能怎样?我无法辩解,也无从为自己辩解,因为我的工作就是需要我不得不天天与狗们周旋啊······
【注释】①在德国养狗要缴税,故狗要登记注册,立账户编号,为此国家专门设立狗税务局。②德国法律规定,小狗生下来长到一定时期就不准再随意杀害,否则违法。③犬儒,原指古希腊抱有玩世不恭思想的一派哲学家,后来泛指玩世不恭的人。
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
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到橘子林去
李广田
小孩子的记忆力真是特别好,尤其是关于她特别有兴趣的事情,她总会牢牢地记着,到了适当的机会她就会把过去的事来问你,提醒你。
“爸爸,你领我去看橘子林吧,橘子熟了,满树上是金黄的橘子。”
今天,小岫忽然向我这样说,我稍稍迟疑了一会,还不等回她,她就又抢着说了:“你看,今天是晴天,橘子一定都熟了,爸爸说过领我去看的。”
我这才想起来了,那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我曾领她到西郊去。那里满坑满谷都是橘子,但那时橘子还是绿的,她并不觉得好玩,只是说:“这些橘子几时才能熟呢?”
“等着吧,等橘子熟了,等一个晴天的日子,我就领你来看看了。”这地方阴雨的日子真是太多,偶然有一次晴天,就令人觉得非常稀罕,简直觉得这一日不能随便放过。小孩子对于这一点也该是敏感的,于是她就这样问我了。去吗,那当然是要去,并不是为了那一言的然诺,却是为了这一股子好兴致。
我们走到了大街上。今天,真是一切都明亮了起来,活跃了起来。石头道上的水洼子被阳光照着,像一面面的镜子;女人头上的金属饰物随着她们的脚步一明一灭;挑煤炭的出了满头大汗,脱了帽子,就冒出一大片蒸气,而汗水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天空自然是蓝的了,一个小孩子仰脸看天,也许是看一只鸽子,两行小牙齿放着白光,真是好看。小岫自然是更高兴的,别人的高兴就会使她高兴,别人的笑声就会引起她的笑声。可是她可并没有像我一样关心到这些街头的景象。她毫没有驻足而稍事徘徊的意思,她的小手一直拉着我向前走,她心里一定是只想着到橘子林去。
走出城,人家稀少了,景象也就更宽阔了,也听到好多地方的流水声了,看不到洗衣人,却听到洗衣人的杵击声,而那一片山,那红崖,那岩石的纹理,层层叠叠,甚至是方方正正的,仿佛是由人工所垒成,没有云,也没有雾,崖面上为太阳照出一种奇奇怪怪的颜色,真像一架金碧辉煌的屏风,还有瀑布,看起来像一丝丝银线一样在半山里飞溅。我看着眼前这些景物,虽然手里还握着一只温嫩的小胖手,我却几乎忘掉了我的小游伴。而她呢,她也并不扰乱我,我想,她不会关心到眼前这些景物的,她心里大概只想着到橘子林去。
远远地看见一大片浓绿,我知道橘子林已经在望了,然而我们却忽然停了下来,不是我要停下来,而是她要停下来,眼前的一个故事把她吸引住了。
是在一堆破烂茅屋的前面,两个赶大车的人在给一匹马修理蹄子。
我认识他们,我只是认识他们是属于这一种职业的人,而且他们还都是北方人,都是我的乡亲。他们时常叫我感到那样子的可亲近,可信任。他们把内地的货物运到边疆上出口,又把外边的货物运到内地,他们给抗战尽了不少的力量……他们两个正在忙着,他们一心一意地“对付”那匹马。你看,那匹马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必拴,也不必笼,它的一对富有感情的眼睛几乎闭起来了。不但如此,我想这个好牲口,它一定心里在想:我的大哥给我修理蹄子,我们走的路太远了,慢慢地修吧,修好了,我们就上路。慢慢地修,不错,他正在给你慢慢地修哩。他搬起一个蹄子来,先上下四周抚弄一下,再前后左右仔细端详一番,然后就用了一把锐利的刀子在蹄子的周围修理着。我为那一匹牲口预感到一种飞扬的快乐……我这样想着,看着,看着,又想着,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猛一惊醒,才知道小岫的手掌早已从我的掌握中脱开了,我低头一看,却正看见她把她的小手掌偷偷地抬起来注视了一下。她是在看她自己的小指甲。而且我也看见,她的小指甲是相当长的,也颇污秽了,每一个小指甲里都藏着一点黑色的东西。
我不愿再提起到橘子林去的事,我知道小岫对眼前这件事看得入神了,我不愿用任何言语扰乱她,我看她将要看到什么时候为止。
赶马车的人把那一只马蹄子修好了,然后又丁丁地钉着铁掌。钉完了铁掌,便把马蹄子放下了。那匹马把整个的身子抖擞了一下,我说那简直就是说一声谢谢,或者是故意调皮一下。然后,人和马,不,是人跟着马,可不是马跟着人,更不是人牵着马,都悠悠然地走了,走到那破烂的茅屋里去了。那茅屋门口挂一个大木牌,上边写着拙劣的大字:“叙永骡车店”。有店就好了,我想,你们也可以少受一些风尘。
“回家。”小岫很坚决地说,而且已经在向后转了。
“回家告诉妈妈:马剪指甲,马不哭,马乖。”她拉着我向回路走。
我心里笑了,我还是没有说什么,我只是跟着她向回路走。
“我的手指甲也长了,回家叫妈妈剪指甲,我不哭,我也乖。”她这么说着,又自己看一看自己的小手。
“对,回家剪指甲,你真乖,你比马还乖。”这次我是不能不说话了,我被她拉着,用相当急促的脚步走着。
这时候,太阳已经向西天降落了,红崖的颜色更浓重了些,地上的影子也都扩大了。我们向城里走着,我们都沉默着,小岫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不再去看橘子了。”她心里也许有这么一句话,也许并没有。
逛
和军校
泔河村的敦厚妈一辈子逛过的最大地方是观音镇。翻过泔河,上一道坡,走两顿饭的工夫,就是观音镇了。观音镇是真的好;那么宽的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好吃好喝好穿的。虽然这些吃喝她都没享受过,可逛一逛也够敦厚妈幸福几天呢。敦厚六岁,敦厚妈摔跛了腿。从此,敦厚妈再也没有逛过观音镇。有一回敦厚妈走娘家,正好有一辆大卡车来娘家拉西瓜,那车真大,拉的西瓜真多,跑得真快,敦厚妈惊骇得不得了,一跛一跛地跟出去半里地看稀罕。回到村里,敦厚妈就一遍一遍地给人讲那汽车,听的人听着听着都笑了。
敦厚妈守寡早,就守了敦厚这么一个儿子,因此把敦厚看得比埋在屋角的钱罐罐还紧。所以,当敦厚想当兵的时候,敦厚妈死活不依。村支书张大昌对敦厚妈说:“你还能把他守一辈子?叫娃去当兵吧。”敦厚舅舅也支持;敦厚妈的心动了,说:“那就叫娃试试。”敦厚一试,真就“试”上了,崭新的军装穿上身,就要走了,敦厚妈把前襟哭湿一大片,说:“这可咋弄呢,娃从小都没出过门,衣裳破了谁给他补,饥一顿饱一顿的,谁记挂他呀……”敦厚还是走了,眼圈红红的,和同村孙四海、孙长明一起去当兵了。
敦厚当兵的第三个年头回来了,和村里的小秋结了婚。小秋是个俊人儿,少话,识理,没过门就三天两头来帮敦厚妈做家务,妈长妈短地叫。没几天,敦厚回部队去了。敦厚妈就和小秋相依着过日月,不争不吵,像母女。泔河村的人都说“敦厚妈真是有福气呢”。又过了两年,敦厚寄回来一封信,说他入了党,转成了志愿兵,要去一个油田当石油工人。泔河村的人都替敦厚高兴。
敦厚是个孝顺儿子,他到油田当了石油工人,每次回来,都给妈买好多好多好吃好穿的,帮妈干所有农活,用自行车驮着妈到观音镇逛两回集。敦厚的话变得多了,当着全村人的面,讲他的油田,讲他的油田有多大,讲他的油田有多好,讲得一村人都勤勤地朝敦厚妈递艳羡的目光。敦厚又要走了,临走,给妈留下了好多的钱,又叮咛媳妇小秋好好地侍候妈。就在这一年的年根,敦厚匆匆地回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走时带着小秋。
诺大的一个屋子,空荡荡的只剩下敦厚妈一个人了,她常常盼敦厚盼到天明,只要碰到村里的人,敦厚妈就一直说她的儿子敦厚。有一回,孙四海他妈说:“你敦厚咋不带你进他的油由上去逛一逛啊?”因为孙四海刚带他妈逛了咸阳。每逢这时,敦厚妈就替她的儿子说话:“敦厚也是叫我去的,我想咱一个农村妇女,腿又不好,话也不会说,走不到人面前去;再说了,敦厚又要忙公家的事,咱去了给娃惹麻烦呢。”村里的人也就信以为真了,不再说这类话。敦厚妈回到家里就犯嘀咕了,敦厚可从没说过接她去美丽的油田逛一逛这话!再说了,她也真想去敦厚的油田上逛一逛了。所以,当敦厚再次回来的时候,敦厚妈就有心问一问敦厚了:“敦厚,油田上真像你说的那么好?”敦厚说:“好,娃能骗你吗?几十万人的大油田,顶咱几千个泔河村,高楼房,宽马路,人山人海。”敦厚妈说:“妈这腿不争气,要不,妈也想到你的油田上逛一逛呢。”敦厚的口吻就变了,躲开妈的目光;含糊着说:“其实也没啥好逛的。”这一天,敦厚的舅也来了,他也给敦厚说:“你和小秋一走,你妈一个人在家里孤呢;你把你妈接到油田上逛一逛。”敦厚还是说:“其实也没啥逛的。”
此后,泔河村人的话变得难听了:“真看不出敦厚是个没良心的。”
敦厚妈说:“是我不去,油田没啥好逛的。”
孙四海他妈说:“没啥好逛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没啥好逛的他为啥把他媳妇叫去逛呢?”
孙长明他妈也附和着说:“不是咋的,往后少跟这人打交道。”
村里人都这么说,次数多了,敦厚妈就觉得脸上不光彩,人多的场合去的也少了。
敦厚妈的身子一日不济一日,年底就突然不行了。支书张大昌做了主张,一封电报把敦厚从油田上招了回来。敦厚夜夜陪着妈,给妈端吃喂喝,无微不至。小秋更是殷勤,尽着一个媳妇的孝道。敦厚把妈驮到县医院查病,医生冷着脸叹了口气说:“准备后事去。”敦厚把妈驮回村里了,急着要去油田。在村口,支书张大昌拦住了敦厚的去路。
张大昌说:“敦厚,你妈是有今没明的人了,赶紧接你妈去油田逛一逛。你要有良心。”
敦厚说:“叔,我知道。等翻过年,我就给我妈看病,就是走到天南海北,我也要给我妈把病看好。”头一低,那泪就“叭叭叭”地砸下来。
张大昌说:“你妈是没几天的人了,你现在就把她接走。”
敦厚说:“叔,我有难处。”
张大昌沉了脸,说:“敦厚,你要是今日不带你妈走,从今往后,你就别再叫我叔,泔河村就没你活人的地方了。”
敦厚咬咬牙,走了。
敦厚走了,泔河村的骂声也就起来了。
敦厚走后第十九天,小秋正在给妈熬药,门外来了一辆小车,下来几个人,说是接小秋和敦厚妈,还有村支书张大昌。一见面,小秋就抱住张大昌,哇的一声哭了。
一行三人来到油田,来到了敦厚所住的单站上。这里,就他一个采油工,一个单站,好大一座山,一口油井,一节列车式铁皮房,住着敦厚一个看井人,四野茫茫,遥无人迹,比他们的泔河村还荒凉。小秋的感觉是准确的,敦厚死了。有三个盗油人,开着四轮车,敦厚拦车,他们送钱,敦厚不要,他们吓唬,敦厚不怕。敦厚伸手拦在路中央,说:“想把油拉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
装满一车油的四轮从敦厚身上碾了过去……敦厚死前,留下话:把我妈,还有支书张大昌接到油田来看看。还说,他这几年攒的钱,全用来给他妈看病……
采油厂的领导说,这口井是全厂最远的一口井,没有人愿意来住单站。敦厚刚从部队下来,又是党员,他就主动去了。这么多年,他一句埋怨都没有过,从没提出过困难。
小秋抱着妈哭得死去活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他一直想条件好些了,分了房子,再把妈接来……”
最后,在如何处理敦厚遗体的问题上,支书张大昌和油田上的领导发生了分歧,张大昌说:“敦厚是个好娃,是我们村的光荣,叶落归根,我们村要把他运回去,给他建一个高高大大的墓。”
油田上的领导说:“敦厚同志是优秀共产党员,我们还要追认他为烈士,号召全厂的采油工向他学习,所以我们想把敦厚同志的遗体火化,留在这里。”
双方各说各有理,互不相让。就在他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小秋和她的婆婆在山上那个采油小站旁悄悄地为敦厚挖着墓穴。
妈说:“敦厚,你就住这儿,把井看好……”
小秋说:“妈要是想你了,我就跟妈来看你……”
起风了,落雪了,一会儿,天地一色。
(有删改)
文本一:
支队政委(节选)
王愿坚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像是负了伤,正在爬一个崖头,怎么也爬不上去。忽然,老胡来了,他变得跟棵老黄松似的,又高又大,伸出小葵扇那么大的一只手,拉住了我……一睁眼,可不是,我的手正在他手里攥着呢。
见我醒了,他把我的手捏紧了,突然问我:“老黄,我求你个事成不成?”
“怎么不成!”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被拂晓时的月光一照,更是苍白,简直像是块白石头刻出来的。
“我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一定!”
他扭身戳了戳正在酣睡的林大富。小伙子一骨碌爬起来,愣眉愣眼地问:“政委,要出发?”
“不,有任务!”老胡说着抓起一个挎包,对我说:“咱们到那边竹林里去”。
我疑疑惑惑地背起他。来到了那片竹林边上,这时,启明星贼亮贼亮的,东方经现出鱼肚白了,老胡四下里看了看,选了一棵大毛竹,靠在上面坐下来,又问了我一向:“真的叫你干啥你干啥?”
“真的,快说吧”我被他弄得又糊涂又心焦。
“好!”他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两根绳子,“噗”的一声扔在我面前,然后两手往竹子后面一背,厉声说“把我绑起来”
“该不是叫伤口疼得他神经错乱了吧?“我想,本想不干,无奈已经有言在先了,我一面绑,一面问:“这是平啥?你疯了?”他没搭我的腔,只是一个劲叫着:“绑紧点,绑紧点!”等我们把他两手绑好,他又把那条伤腿伸开,蹬住了另一棵竹子,“把这也绑住!”我们也照办了,
看看我们都弄妥了,他咬咬牙说“来,使劲挤它!”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叫过小林,轻轻地打开了他伤口上的布带子,伤口,像个发得过了火的开花馒头,又红又肿,没有器械,没有麻药,硬是把脓血从伤口里挤出来,这痛苦……
“快,快下手哇”他在催我。
“我,我干不来”我痛苦地说。
“你答应过我嘛,黄兴和同志”他哀求似的说,“你总不能瞪着眼看我受罪呀,是不是?俗话说‘疮口出了脓,比不长还受用',帮我挤挤就好了。好了,那不给队上减少了个累赘?又可以多帮你干点工作,”对我说完软的,又对小林来硬的:“林大富同志,‘三大纪律’头一条就是服从命今,我命今你:挤!”
我横了横心:“干!”便让小林抱住他的腿,我两手握着伤口按下去。随着手劲,我觉得手底下他的肌肉猛地哆嗦了一下。我问:“老胡,怎么样?”
“没头系,你,你别管我!”
我继续用力挤着伤口,这会儿我真想看看他是不是吃得消,却又不敢看。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减少些痛苦,我故意把话岔开来:“老胡,你看今天敌人还会不会再跟上来?”
“说……说不上……”他低声回答。他把“上”字说成了“桑”,听得出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再追上来怎么办呢?”我又问,
“嗯……”他猛地抖了一下,那两株竹子也跟着索索地拼一阵。
“要是真来了,咱就再干他一下,好不好?”
“嗯……”他又是一阵猛抖。
一连两次问话没有回答,我心慌了,扭头向他望了望,只见他两手紧紧抠住地面,那被痛苦扭歪了的脸上,汗水顺着那来黑的眉毛和鬓角,一串串地流着。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想住手的打算,火辣辣地喊了声小林:“快,快去化杯盐水来!”
蓦地,竹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两片硬硬的小碎骨片跳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滑过指逢掉落到脚下的草丛里。我停住了手。这才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发冷,原来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我俩把他的伤口用盐水洗净,包扎好了,然后解开绳子,扶他在草地上平躺下来。他紧闭着眼,像睡着了似的。我掠把野草擦着手,坐到他的身边。小林正在掰着他的手指,他手里紧握着一把潮湿的泥土,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淡淡地洒在他的险上,他无力地睁开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老黄,痛---啊!”
汗珠映着阳光,晶亮晶亮的。我觉得自己的服睛仿佛被这晶亮的反光刺得发痛,一滴咸咸的东西滚下来,流到了嘴角上。
(有删改)
文本二:
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节选)
[美]哈里森·索尔数伯里
陈毅的伤口始终愈合不了,到了1935年6月,他已不能行走。游击队缺医少药,只有四种成药:八公丹、万金油、人丹和济公水。陈毅把万金油涂在伤口上,再换上新纱布。不久,伤口情况有所好转。①
夏天,陈毅还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可是到了9月,伤口变得疼痛难忍,腿也肿了起来,为了去南雄开会,他不得不拄着拐棍,脚步蹒跚地翻山越岭。这时他决定彻底治疗一下他的腿伤,他叫警卫员把他伤口中的脓挤出去,警卫员看到陈毅痛得脸色发白,急忙停下手来。陈毅命令他继续挤,警卫员说他下不了手。陈毅已经痛得浑身发抖,“好吧,”他说,“用绳子把我捆起来,这样我就不会发抖了。”警卫员把陈毅的腿捆在树上又继续挤,直到把脓挤净并挤出了一片碎骨头才停下。然后,用盐水冲洗了伤口,用涂过万金油的干净布包扎好.陈毅痛得像得了舞蹈病似的浑身发抖,但不久就恢复了自制力,笑着说:“这回它不会再反攻了。”的确如此,伤口彻底愈合了,再也没有发作。②
[注]①见陈不显回忆录《赣南三年游击战争》。②材料来自1984年3月23日对胡华的采访。
(过家鼎等译,有删改)
“九一八”致弟弟书
萧红
可弟:小战士,你也做了战士了,这是我想不到的。
世事恍恍惚惚地就过了;记得这十年中只有那么一个短促的时间是与你相处的,现在想起就像连你的面孔还没有来得及记住,而你就去了。
记得当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当我离开家的时候,那一天的早晨你还在大门外和一群孩子玩着,那时你才十三四岁,你看着我离开家,向着那白银似的满铺着雪的无边的大地奔去。你恋着玩,对于我的出走,你连看我也不看。
而事隔六七年,你也就长大了,有时写信给我,因为我的漂流不定,信有时收到,有时收不到。但我读了之后,竟看不见你,不是因为那信不是你写的,而是在那信里边你所说的话,都不像是你说的。比方说一生活在这边,前途是没有希望的……
我看了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鲜,但心里边都不表示什么同情,因为我总有一个印象,你晓得什么,你小孩子。所以我回信的时候,总是愿意说一些空话,问一问,家里的樱桃树这几年结樱桃多少?红玫瑰依旧开花否?或者是看门的大白狗怎样了?你的回信,说祖父的坟头上长了一棵小树。在这样的话里,我才体味到这信是弟弟写给我的。但是没有读过你的几封这样的信,我又走了,越走越离得你远了。
可弟,我们都是自幼没有见过海的孩子,海是生疏的,我们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飘飘荡荡的,前边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不知多久,忽然又有信来,是来自东京的,说你是在那边念书了。恰巧那年我也要到东京去看看,我想这一次可以见到你了。这是多么出奇的一个奇遇 我一到东京就写信给你,约你第三天的下午六点在某某饭馆等我。
那天,我五点钟就等在那里,一直到了六点钟,没有人来,我又多等了一刻钟,我又多等了半点钟,我想或者你有事情会来晚了的。到最后的几分钟,竟想到,大概你来过了,或者已经不认识我。第二天,我想还是到你住的地方看一趟。有一个老婆婆,说你已经在月初走了,离开了东京了。你那帘子里头静悄悄的,好像你在里边睡午觉的,半年之后,我还没有回上海,你又来了信,说你已经到了上海,是到上海我我的我想这可糟了,又来了一个小吉卜赛。
这流浪的生活,怕你过不惯,也怕你受不住。
但你说:“你可以过得惯,为什么我过不惯?”
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处来,我看见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里充满了慌乱。我想这些流浪的年轻人,都将流浪到哪里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们的一伙,你们都是年轻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内心充满了力量。你们是被逼着来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们都怀着万分的勇敢,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但是你们都充满了饥饿,所以每天到处找工作。你们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叶似的被秋风卷着,弯着腰,抱着膀,那时你不知我心里的忧郁,你总是早上来笑着,晚上来笑着。进到我屋子来,看到打着寒战。
可吃的就吃,看到书就翻,累了,躺在床上就休息是欢喜了,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说:“快起来吧,看这么懒。” 你那种傻里傻气的样子,我看了,有的时候,见守可入不多时就“七七”事变,很快你就决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军去。
你走的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们在黄瓜架下捉着虫子的那样的夜,那你走了,你的眼晴不大看我,我也没有同你讲什么话。我送你到了台阶上,到了那样黑黑的夜,那样飞着萤虫的夜里,你就走了。那时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愿意让你走,还是不愿意。只觉得恍恍惚惚的,把过去的许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个新,事事都显得特别真切,又都显得特别,可弟,你从小就苍白,不健康,而今虽然长得很高了,精神是好的,体力仍旧是坏模糊,真所谓有如梦寐了的。
我很怕你走到别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劝你回家,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诱惑,你的眼里充满了禁果。
恰巧在抗战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诉我你在洪洞的前线,离着我很近,我转给你一封信,我想没有两天就可见到你了。那时我心里可开心极了,因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样年轻的孩子们,他们快乐而活泼,他们跑着跑着,工作的时候嘴里唱着歌。这一群快乐的小战士,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国是不会亡的。虽然我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我也没能看见你,但我不知为什么竟很放心,就像见到了你一样。因为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于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从那以后,你的音信一点也没有的。而至今已经四年了,你到底没有信来。我本来不常想你,不过现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来信。
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写了以上这些,以遣胸中的忧闷。
愿你在远方快乐和健康。
1941年9月
(有删改)
江上【注】
冯至
子胥望着昭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实地获得了真实的生命。时节正是晚秋,眼前还是一片绿色,夏天仿佛还没有结束。向南塑去,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平原。
他在这荒凉的原野里走了三四天,后来原野渐渐变成田畴,村落也随着出现了,子胥穿过几个村落,最后到了江边。
太阳已经西斜,岸上三三两两集聚了十来个人:有的操着吴音,有的说着楚语。有人在抱怨,二十年来,这一带总是打过来打过去,弄得田也不好耕,买卖也不好做。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前几年吴王余昧死了,本应该传位给季札,但是季札死也不肯接受,退到延陵耕田去了。一个这样贤明的人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洁。”
“他只自己保持高洁,而一般人都还在水火里过日子,——我恨这样的人,我们都是吃了他高洁的苦。”一个年轻人愤恨地说。
那老年人却谅解季札:“士各有志。他用行为感动我们,不是比做国王有意义得多吗?——就以他在徐君墓旁挂剑的那件事而论,对于友情是怎样好的一幅画图!”
季札在死友墓旁挂剑的事,子胥从前也若有所闻,他再低下头看一看自己佩着的剑,不觉起了一个愿望:“我这时若有一个朋友,我也愿意把我的剑,当作一个友情的赠品,——而我永久只是一个人。”子胥这样想时,也就和那些人的谈话隔远了,江水里的云影在变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这时江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只渔船,船上回环不断地唱着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面前的景色,自己的身世,日月昭昭乎侵已驰,是怎样感动子胥的心!他听着歌声,身不由己地向芦苇丛中走去。
西沉的太阳把芦花染成金色,半圆的月也显露在天空,映入江心,是江里边永久捉不到的一块宝石。渔夫的歌声又起了: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歌声越唱越近,渔舟在芦苇旁停住了。子胥身不由己地上了船。
多少天的风尘仆仆,一走上船,呼吸着水上清新的空气,立即感到水的温柔。子胥无言,渔夫无语,耳边只有和谐的橹声,以及水上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船到江中央,水流变得急聚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地宁静。子胥对着这滔滔不断的流水,他想这是从郢城那里流来的。他立在船头,身影映在水里,好像又回到郢城,因为那里的楼台也曾照映在这同一的水里。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这里边含有多少故乡流离失所的人的眼泪。父亲的、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已被人抛入江心;他们得不到祭享的魂灵,想必正在这月夜的江上出没。郢城里的王公们都还在享受眼前的升平,谁知道这时正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江上,想把那污秽的城市洗刷一次呢。子胥的心随着月光膨胀起来……
他再看那渔夫有时抬起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心境是多么平坦。子胥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但是子胥,却觉得这渔夫是他流亡以来所遇到的唯一的恩人,这引渡的恩惠有多么博大,尤其是那两首歌,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运命,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唱得出这样深切感人的歌词,而这歌词却又吐自一个异乡的、素不相识的人的口里。
船缓缓地前进着。两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一个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他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柔情。往日的心总是箭一般地急,这时却唯恐把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便多么久,与渔夫共同领会这美好的时刻。
船靠岸了,子胥口里有些嗫嚅,但他最后不得不开口:“朋友。我把什么留给你作纪念呢?”渔夫倒有些惊奇了。
这时子胥已经解下他的剑,捧在渔夫的面前。
渔夫吓得倒退了两步,他说:“我,江上的人,要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家传的宝物,我佩带它将及十年了。”
“你要拿这当作报酬吗?”渔夫的生活是有限的,他常常看见有些行人,不知为什么离乡背井要走得那么远。既然远行,山水就成为他们的阻碍;他看惯了走到江边过不来的行人,是多么苦恼!他于是立下志愿,只要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顺便渡过来。因为他引渡的时候多半在晚间,所以就即景生情,唱出那样的歌曲。“这值得什么报酬呢?”
子胥半吞半吐地说:“你渡我过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仇恨。将来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你再渡我回去。”渔夫听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懂,他只拨转船头,向下游驶去。
子胥独自立在江边,望着那只船越走越远了,最后他才自言自语地说:“你这无名的朋友,我现在空空地让你在我的面前消逝了,将来我却还要寻找你,不管是找到你的船,或是你的坟墓。”
他再一看他手中的剑,觉得这剑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好像是在替一个永久难忘的朋友保留着这支剑。
(有删改)
[注]历史小说《伍子胥》写于1942~1943年,取材于春秋时期伍子胥的复仇故事,叙述他由楚至吴的辗转逃亡。小说共九节,《江上》为第六节,伍子胥过了昭关,继续跋涉,前往吴国。
麦子
红柯
他们住在祖国边疆旷野中的土房子里,要一直守护下去。不管是谁,问他们搬不搬走?他们都说要住下去。当然了,老婆婆的回答要平和一些:“搬走怎么办呢?你前脚走,草就后脚跟过来,这儿的草有多凶哇,你刚转个身,它们就爬到窗户上,往屋里钻。”老头脾气躁:“往哪搬?我搬走你住呀。”老头总以为他住的是宫殿。
房子又矮又小。房子高不起来,房子周围的树就不怎么高。这儿的树都是矮个儿,都是那种憨厚的榆树,树杈很多,叶子很密,就是长不高。风大。树像绿狮子,毛发纷乱,疯狂地扑打风,风疼得满地打滚,蹿到天上,发出长长的哨音,又跌落到洼地里发出猛兽似的嗥叫。风嗥叫起来,地都动呢。老头吓唬老婆婆:“树抽打它们呢,树是老天爷的鞭子,老天爷要抽它们,它们只能哇哇乱叫。”老婆婆战战兢兢:“老天爷为啥抽它们?”老头说:“谁让它们乱跑,老天爷可容不得谁整天乱跑。”
老婆婆走到浓密的树林里,老头发现她竟然一身金黄,飘动着团团芳香,就像一头金色的豹子。豹子走在麦田里,麦子哗哗响起来。麦子的金光洒在榆树上,榆树叶子油汪汪的;麦子的金光洒在云朵上,云就像戴了金笼头,云跟牲畜一样弯下脖子在明净辽阔的苍穹上吃草,云吃草的声音很柔和,窸窸窣窣。老婆婆摸麦穗呢。她的手像一只跳鼠,跳到麦芒上,麦芒浓密绵长就像夏天的睫毛,老婆婆触摸到夏天最美丽的地方。
麦子在老婆婆掌心里颤动。
老婆婆的手黄巴巴的,长满了像豆子一般的金黄的茧,那些茧豆真大呀,又圆又壮实,比麦粒儿大,比麦粒儿好看,就像一颗小太阳。大漠的太阳都这样子,小小一点,原野就像合起来的手掌,太阳在金色的指缝间回落。有时太阳会挂在树梢上,挣扎半天也挣不脱,把树都拉弯了,茂密的树梢牢牢地抱着太阳不肯松手,就像一个粗野的汉子紧紧抱着他心爱的女人。
老婆婆的额头闪动着快乐的光芒,发出梦呓般的叫声:“长高了,长胖了。”老婆婆搓开一只麦穗,麦粒肥肥胖胖,软乎乎的,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老婆婆用手轻轻拍打着:“哭哇哭哇,快哭上一声。”
老婆婆曾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夭折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生过孩子。
那时,他们年轻力壮,老头自己动手做了几只木碗,换了一口大锅,好像他们要生一大群孩子。她说:“拿什么养活他们呀?”丈夫自豪得不得了:“咱们这里,想要多少娃娃就有多少娃娃。”丈夫大手一指,外边是辽阔的原野。
旷野无边无际,伸向远方,好多年以后,从大城市来的洋学生把这辽阔的土地叫太平洋。
老头不知道什么太平洋,老头只知道他要养许多娃娃,老头就从太平洋开始的地方垦荒。老头端着簸箕①把金黄的麦种大把大把撒出去,那正是落日时分,泥土波涛汹涌就像沸腾的金属。老头的手臂跟鹰一样伸向苍穹,把落日给遮住了,手臂粗壮的黑影投落到地上,随即发出一阵粗重的刷刷声。麦种的大网捕获了土地,肥大的土块跟鱼群一样跳起来,向四周奔窜。太阳落下去,麦子升起来。
老头端着空簸箕,眼睛充满梦幻般的光芒。
那年,他去团部接受重要任务。他已经30岁,他在农场最偏远的地方开荒种地,领导想起了他的婚姻问题。传他去团部的重要任务就是解决这个问题。他骑马跑了三天三夜,赶到团部。他喊报告进去的时候,政委正给一个青年女子谈话,政委的脸色不太好看。那女子却眉是眉眼是眼,长得很好看。他都看呆了。女子不看他,他看人家。政委说:“怪我无能,没把工作做通。”漂亮女子转身走了。他劝政委别生气:“那么漂亮的女子根本不适合我。”政委吃惊地看他,他说:“我那地方需要结实的女人,跟马一样结实的女人。光漂亮不中用。”政委说:“你要身体棒的,还真有一个,长相差些,心灵绝对美。”
他很快就见到那个大块头女人,他们在猪圈见面的,她是炊事班长,兼管猪圈。她接触过好几个男的,都没谈成。她跟猪呆在一起,那些猪个个肥壮无比。大家发出惊叹:谁跟她过日子,谁就能肥壮起来。就是没人动这个念头。他们见面,她就说:“你这么壮,你还来找我。”他说:“谁不想壮。”“你想壮?”“我想壮。”“你找对人啦。”
他们就这么说好了,她跟他走。她骑上团部最好的大白马,跟他走了。
走进荒漠她就显出优势,她在空旷荒凉的景象中亮丽起来,他不停地看她,他故意把她让到前边,她圆浑浑的长脖子跟枯死的胡杨打个照面,胡杨就亮起来。坚实的木纹显得很清晰,她整个庞大的身躯一下子让大荒漠充满了生机。
女人和骏马走在太阳的谷地里,女人就像起伏的群山。他没想到他能娶这么大一个媳妇儿,一个顶三个。
“你说我一个顶三个。”
“三个女人才顶你一个。”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我是你男人才这么说你。”
“你是我男人,你就天天这么说我,我喜欢你这么说我。”
跟那个年代所有的边疆故事一样,他们的洞房在地窝子里。他们说:“我们虽然住的是地窝子,但我们种的是太阳。”麦子生长的样子就像太阳升起来……
长满谷地的麦子,大片大片的麦子……太阳落下去,麦子长起来。
老头端着大簸箕,麦种撒光了,簸箕里还有泥土的光芒。“我把泥土的光芒端回来啦。老婆子开门啊。”泥土金闪闪的,老婆婆被吸引住了。
“我们是簸箕命。”
他们伸出手,手指蛋上指纹的纹路,没有一只斗,全是簸箕。斗才聚财,簸箕不聚财。老婆婆说:“咱不要财。”老婆婆搓开一只麦穗,搓出几十颗胖乎乎的麦粒,轻轻拍打着:“哈哈我有这么多孩子。”
(有删改)
【注释】①簸箕:用竹篾或柳条编的器具,三面有边沿,一面敞口,用来簸粮食等。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7-9题。
当痛苦大于力量的时候
王小鹰
我认识他是在我们家附近的街心花园里,那时还没上小学。奶奶每星期从保育园接我回家,路过那小小的三角花园,我指着他的雕像问:“他叫什么名字?”奶奶摇摇头,奶奶知道秦香莲和王宝钏,但不知道这个有着卷曲鬓角的男人是谁。后来读书了,老师讲了老渔夫和小金鱼的故事,并带我们到那三角花园,指着他说:“那个美丽的故事就是他写的,他叫普希金。”
汽车愈来愈靠近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我的心情从焦虑逐渐趋于宁静。刚到普斯科夫的时候,听导游小姐说普希金父母的庄园不开放,我们全都急了起来,导游小姐多方努力,终于遂了我们的夙愿。
穿过五彩斑斓的矮树林,满地的落叶在脚下咔嚓咔嚓作响,像是大地絮絮地向我们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没有其他参观的人,雨雾横亘处传出间歇的啁啾鸟鸣。大家无意言谈,都静静地品尝着悠远的诗意。我仿佛看见一个忧郁的白衣少女,正沿着落叶铺满的小路缓缓地走来,她就是达吉雅娜,我最钟爱的女性。1824年普希金遭受当局的迫害,被押解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流放,他在这里完成了《叶甫盖尼·奥涅金》的重要章节。记得在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曾经为了书中的女主人公达吉雅娜与同学们争论。有的同学不喜欢她,认为她拒绝奥涅金的求爱,是为了维护地贵妇人的名声与地位而压种本性;我却以为她拒绝奥涅金,是因为她看透了奥涅金只是在追求围绕她贵妇人身份的显赫与虚荣,而那些正是达吉雅娜所厌恶的。她的感情真挚、道德纯洁、性格坚忍,虽不合时宜却具有永久的魅力。
一位年轻女子款款地走来,短发,着呢裙,碧蓝的大眼。不是幻觉,也不是达吉雅娜,她是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讲解员,毕业于列宁格勒大学的高才生。她的气度与庄园的气氛很相配,她讲话很有条理,娓娓动听,向我们介绍普希金在流放中的生活。
普希金是一位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诗人。在普斯科夫,我们与两位当地作家交谈时探讨过普希金的性格发展,他出身贵族却具有火般的爱国热情与进步的自由思想,因此屡遭沙皇迫害。他的思想转变是曲折而复杂的,他曾经写过几首支持沙皇进攻波兰的诗,作品中也一度出现怀疑和悲观,然而如今世界上恐怕没有人会怀疑普希金的伟大了。普斯科夫的作家说,他们出了普希金的选集三卷本,收集了普希金的最优秀的作品。而我以为应该为普希金出全集,让后人了解一个完整的、复杂的、真正的普希金。
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前我们先去圣山寺院拜谒普希金之墓,他与他的父母葬在一起,竖着一尊简朴的锥形石碑,在小小纪念堂里,鲜花丛中有普希金的石膏面模,是从普希金的遗体上合下来的。四壁挂着巨幅油画,描绘了风雪天他与丹特士决斗的情景以及临终前他不可名状的痛苦。普希金的死因从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仅为爱情而死,亦有人说丹特士其实是沙皇派的杀手。普希金的妻子是莫斯科公认的第一美人,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交场合。当他收到那些有关他妻子的匿名信时,他感到的不是妒忌,而是人格上的侮辱。几年前沙皇为了让普希金的妻子能出入宫廷舞会,赠给普希金“宫延近待”的职务,他说:“我宁愿做奴求,却永远不愿做弄臣!”普希金是为了维护人格的尊严而向丹特士挑战的。监视、流放,政治上的迫害都没有像人格受侮辱这样不可忍受,于是他奋起反抗社会的舆论。他并不是去寻找死亡,他是如战士那样视死如归。纪念堂里那福描绘普希金临终情景的油画下面,写着普希金的遗言:“我的痛苦已经大于我的力量了!”这样巨大的痛苦显然不仅仅是来自妻子的不贞,还有人格上的、事业上的种种,与其说诗人死于丹特士的子弹,不如说他是被当时沙皇统治下的压抑和黑暗窒息而死的。普希金是被来自社会的巨大病苦吞噬的,因此他的死也不是属于个人的。
细蒙蒙的雨一直似有似无地飘着,我们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寻觅诗人的踪迹,心里沉淀着怀念、景仰与惆怅。我想起古人有一句话: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天才能感受到庸人感觉不到的痛苦,故而他们往往比庸人承担多得多的痛苦,故而他们的生命往往是那样的短暂而璀璨。人们是喜欢天才的命运还是庸人的生活呢?彩色的落叶铺满的林荫道在雨雾中静悄悄地延伸,就像我遏止不住的思绪……
(有删改)
“诸葛孔明摆下了八阵图,叫陆逊那小子,得意洋洋,跨马而来的,只见左一块石头,右一块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直弄得头都昏了。他一看来势不妙,就勒转了马头,横冲直撞,焦头烂额,逃回了原路。——这《三国》里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说到了这里,干咳了一声,木匠王生枝抬起了眼睛,打量了一番列在他面前的许多面孔。
男人的面孔,女人的面孔,小孩子的面孔。带胡子的有,麻的有,长雀斑的有,带酒窝的有,一共十来张,在中秋前两天的月光里,有明有暗,可是全一眼不眨,只是点点头,意思要王木匠尽管讲下去得了。
王木匠手巧,譬如,现在邻近各村常用的由煤油箱改造的水桶子,确是王木匠的发明。他的手艺不止见长于他的本行。
“对,我正要给你们摆一个和八阵图差不多的石门阵。不过几句话,一点新闻,石门阵摆退鬼子兵。”
老王捡去才落到颈脖子上的一片枯枣树叶子,随即干咳了一声。
“来了。”大家一起想。
果然——
“来了!来了,一群鬼子兵!”
王木匠转过头来望望山坡下转进村子里来的白路,仿佛日本兵当真从那边来了,把听众给吓了一跳。
“他们先在远处山头上向镇上望,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条小街上有人吗?没有。”
“那个院子里有人吗?没有。”
“那堆小树丛背后有人吗?没有。”
“八路军走光了,好,那个头儿,吩咐先下去五十个胆子最大的‘皇军’。”
“‘开步走!’他们下来了,那五十个鬼子,骑了马。”
“这条镇不是就完了吗?”宋长发很担心地插上了一句。
王木匠没有理他,干咳了一声,接下去:
“骑了马,得意洋洋!瞧,第一个麻子,腰板挺得多直啊,瞧,第二个是八字胡子,第三个是小耳朵。小耳朵回过头来,看后面跟来的都很威风,就把头昂得高些。”
“小耳朵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闺阁房里。”
“八字胡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铁柜里。”
“麻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猪圈里。”
“真不是好东西!”谁的声音?李矮子?因为隔壁李矮子院里的驴忽然叫起来了,仿佛怕给日本兵抓去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村子。”
“麻子忽然在一家门口勒住了马。八字胡子、小耳朵和后边四十七个人都勒住了马。满街上鸦雀无声。”
“麻子盯住了一家的屋门,不作声。”
“小耳朵也盯住了那家的门,不作声。”
“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小梅子插上来一句,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后边那四十七个‘皇军’也这样问哪,可是没有出声。他们不作一声在那边发愣,那五十个‘皇军’。”
“他们看见了什么呢?奇怪。”
“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门里堵满了石头——石头门。”
“他们索性向前跑,沿街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
“一路上——”
“向左看:石头门。”
“向右看:石头门。”
“石头门。石头门。石头门。”
“干脆说吧,别那么别扭的!”宋长发老婆着急了,也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他们的脸都白了。听,四面山头上一片喊杀的声音!打枪的声音!八路吧?看,山头上那么多人呢,糟了!糟了!”
“好了!好了!”谁的声音?仿佛大家的声音。
“他们勒转了马头,死命踢着马肚皮,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他们就横冲直撞,连奔带蹿地逃命了。
“逃出了镇口,心里跳得像马蹄一样急呢。”
“麻子还在想:我这一身肥肉不至于喂他们的麦田吧。”
“八字胡子还在想:我抢来的钞票不至于被他们捡回去吧。”
“小耳朵还在想:我怀里的相片不至于被他们拿去上报吧。”
“老王,你活像钻进了他们的心里了。”李矮子说,意思是两重的,表示不相信,也表示惊叹他叫人不能不相信。
“胡老三,”王生枝说,把眼睛对准了一个衔着旱烟管的男子,“昨天你也在南教场听过政治指导员的报告的,你说我可曾说谎。那条镇叫洪子店,在太行山那边。”
“大致还不错,”胡老三说了,“部队在镇东十五里地方,和敌人打了一昼夜。农民救国会集了五百会员,三个钟头内把全镇上能搬的都搬走了,五百会员就拿起了枪,躲在围山上等了。不过,老王,门是用砖头堵的。”
“那有什么关系,石头门说起来好听一点。只要不是木头门就行了。木头门烧得开。上次苏家峪不是给门板都烧光了。洪子店也烧去了许多。可是我老王一年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守住了大门,不用关二门。对,把我们的门板烧掉呢,我们就夜不闭户。”
“那你就少了生意了,人家以后还要你做门板吗?”
大家笑了,同情王生枝。
王生枝在月光里走回家去的时候,倒认真地想起当真到了处处夜不闭户的时代。他常常想做一张极精致的衣橱,已经设计了多年,总可以有做成的一天了。不过他知道大家还得先摆多少次真正的石门阵,不是用口,“也得用手。”王木匠看看自己结实的突起了老茧的掌心,说不出由于哪一种情感,不由得感叹了一下:“我这双手呵!”
延安,1938年秋
(有删改)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7~9题.
秦琼卖马
谈歌
民国二十二年立秋这天下午,保定城淹没在一片知了的鸣叫声中。一辆人力三轮停在了古董店艺园斋门前。一个身着灰布大褂的中年汉子下了三轮,提个柳条箱进了店门,伙计杨三忙迎上来,给汉子让座沏茶。
“我找韩定宝先生。”杨三怔了一下,低声答道:“韩老板已经去世三年了。”汉子惊了脸,手里的茶碗险些跌落。杨三又道:“现在的老板是杨成岳先生。”汉子呆了片刻,缓声道:“我想见一见杨老板。”说着取出一张名片。杨三接过看了一眼,惊讶道:“您就是王超杰先生啊。您稍等。”
王超杰,人称北方铁噪,专攻老生。平生喜好收藏官窑彩瓷。几年前一场中风,愈后左腿不利落,便不再登台。
不一刻,一壮年男人出来,拱手道:“王先生,幸会,我是杨成岳。早年曾听过王先生的大戏,今日竟是有缘在此相见。”王超杰笑笑:“这么说杨老板也是门里人了?”杨成岳笑道:“不瞒王先生,杨某也曾是票友,只是不敢与王先生坐论其道。——不知王先生到保定有何贵干?”王超杰笑道:“有几件古瓷,想让杨先生鉴赏。”便打开柳条箱,取出一摞盘子,放在桌案上,共是六件。
杨成岳凑近细看,看了半刻,便向王超杰点头微笑。王超杰笑道:“这是我多年前从一个落魄商家手里收购而来。地道上品,还请杨老板说个价钱。”杨成岳问:“此乃王先生心爱之物,何故出手呢?”王超杰长叹一声:“生计所迫,还望杨老板成全。”杨成岳点头笑笑:“本店小本生意,实在不好言价了。还请王先生体谅。”王超杰脸上滑过一丝失望。杨成岳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先不说价钱,容我再想想。”王超杰起身告辞,杨成岳却一定留他吃饭。吃过饭,又给王超杰找了一家上等客栈,店钱饭钱都由艺园斋开支。
王超杰到保定的消息很快传开。这一天,名琴师张小武请王超杰和杨成岳吃酒。吃过几杯酒,话便多了起来。杨成岳道:“王先生,当年听您一出戏可真是不易,一张票要卖到十五块大洋。”王超杰摆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啊。”张小武笑道:“今日何不乘兴唱上几段,一饱我二人耳福呢。”王超杰笑道:“二位想听,那我就干唱几句吧。”张小武忙摆手:“不行不行。取我的胡琴来。”
胡琴响起,王超杰就唱起来:“店主东拉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珠泪洒下……”一曲唱罢,杨成岳击掌叫好。“王先生唱得字正腔圆,只是悲凉了些,壮气不足。秦琼秦叔宝盖世英雄,一时落魄,壮志不减才对。”王超杰笑道:“秦叔宝到了那时,壮志不减也得减了。毕竟不知道单雄信能够出来啊。”三人都笑了。
说笑了几句,王超杰笑道:“超杰此次来保定不是卖马,而是卖瓷器。只是杨老板不肯成交啊。”杨成岳沉吟了一下:“王先生一定要卖,就请说一句落底的话吧。”王超杰笑道:“这几只雍正官窑粉彩过枝碧桃大盘,我当年得来也的确不易。一只盘子五百块大洋总是值的吧。”杨成岳想了想,笑道:“那好,明天你到我店里去,我们当面钱货两讫。”
第二天,王超杰带着箱子去了艺园斋。进了店门,见张小武和杨成岳已经等在那里。
王超杰笑道:“二位摆好功架,是否还要我再唱上一段助兴?”杨成岳击掌大笑:“正是此意。”王超杰想了想,就说:“今日就唱一段《奇冤报》吧。”胡琴响起,王超杰唱起:“未曾开言两泪汪,尊一声太爷听端详……”
杨成岳击掌叫好。张小武叹道:“今日真是大大地过了一场瘾。”王超杰笑道:“也唱过了,就请成岳先生过目吧。”杨成岳让账房取过一箱大洋,笑道:“超杰先生,清点一下。”王超杰摆手道:“不必不必。”
王超杰告辞。杨成岳和张小武送出门外,直到看不见了,二人才转回店里。杨成岳盯着那六件瓷盘发呆。
张小武笑道:“成岳,不知道你能赚多少。”杨成岳一笑:“你说呢?”猛一挥手,那六件瓷盘竟被掸落,摔在地上,碎了。张小武大吃一惊:“你……”杨成岳道:“请随我来。”进了里屋,只见货架上有几只盘子。杨成岳叹道:“这才是真的。”张小武结舌道:“你是说,超杰先生带来的,是赝品……”杨成岳道:“正是,那东西顶多值上几吊钱。我看出王先生心爱此物,不好说破,也只好装痴作呆了。”说罢长叹一声。
张小武皱眉道:“那三千大洋……”杨成岳一笑:“我们听了超杰先生两出戏,也就值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送与王先生,也便是用在了去处。”
张小武默默无语,转身要走。杨成岳喊住他:“小武兄,何不操琴,我今天直是嗓子作痒了。”张小武怔了一下,就坐下,操起了琴。杨成岳唱起,苍凉的唱段就灌了满店:“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门外已经是秋风一片。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