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我是飞人
张炜
马上要开秋季运动会了,这是整个学校的大事。班主任大辫子老师专门找到我问:“你适合报什么项目?”我说:“游泳和爬树。”“这些没有!”她有了脾气,“你先想一想,明天告诉我!”
我觉得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正在向我靠近的好事。其实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报六十米赛跑。我在海滩上飞跑,还要穿过酸枣林和各种灌木,有时要从刺槐和柞木上一跃而过!这里的操场平平的,跑起来真是再容易不过。我见过训练的老师和同学:老师说一声“开始”,同学就跑;老师捏住一个“跑表”,在一旁猛地一收,像用力摘下了一个野枣。
课余时间好像有一半人在做准备。老师问我最终确定项目没有?我低头不答。她说:“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擅长什么,投掷,跳远,还是跑?”我只好诚实地回答:“跑!”
一旦确定了项目就得训练。老师为我找来一个高年级的黑脸同学,说:“让他教你,必须掌握要领,这可不能蛮干。”黑脸同学高抬腿在原地跑和跳,不停地活动,扩胸,一边扩一边鼓大腮帮,发出“噗噗”的声音。我不喜欢这种声音。可是老师在一边赞扬说:“看看人家,动作多标准!快学,快学!”我点头,心里觉得好笑。
比赛这一天,虽然不像后来作文写的“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但人确实很多,而且真的有红旗。附近村子和果园都有人来观看,还有比校长更大的官也来了。他们坐在刚搭的席篷下边,头顶是一溜写了大字的红布条。
发令枪是真正的金属枪,明晃晃的,持枪人嘴里含了一只哨子,先吹一下,然后说一句“各就各位”,砰!放枪了。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都没命地应声蹿出,好像晚一步就要挨枪子似的。这种小枪如果换成海边猎人那样的长枪大概更好,举到空中“轰咂”一放,成群的麻雀就呼一下飞起来,那才是更带劲的。
很快我就站在放枪的人旁边了。心跳厉害!我默念:让我飞起来吧,我什么都不怕,这一回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分明听到开火了,我往前一挣,撒开丫子就跑。刚跑出一段后面就响起一片嚷叫,两旁的人还做着威吓的手势,我这才明白是自己抢跑了。我赶紧回到起跑线上,弯下腰,两手按在地上,像等待受罚。这一次我变得无比沉着,甚至憋着一股劲儿不跑:先让他们跑一两步又能怎样?在我这种飞人面前,一切都不算什么。
果然,那支枪又开火了。我纹丝不动。我等其他人蹿出两步,这才稳稳地冲向前方。一开始就飞,而不是跑。不看别人,不看对手,只把翅膀张开,两脚腾空,在泥土上方一寸高的地方滑动。偶尔让脚触一下地面,大部分时间是脚不沾地的。跑道两旁的人喊叫,震得我两耳发疼,主要是大辫子老师在喊,她的嗓子真尖。
“天哪,还有跑这么快的孩子!”一个粗嗓门在喊。
从起点到终点,好像只不过是纵了几下就算完了。有一道红布条让我当胸撞开,同时有个男子手持秒表做了个熟悉的动作:猛地一收,真的像恶狠狠地摘下了一个野枣。
我知道跑完了短短的六十米。可还是停不下来。我继续在飞,没法落地。所有人都喊:“还跑,还不停下!”“天哪,跑痴了,这孩儿跑忘了形儿!”“快设法拦下他,这还得了!”我从众多喊声里听到了大辫子老师的声音,于是就收住翅膀,缓缓地落到地上。停下的那一刻,好像觉得双脚在地上磨出了火星,脚趾发烫。
第一个追上我,伴我走了一段路的是大辫子老师。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我披上,扶着我,弯下身子看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她握着胖胖的拳头:“你成了!你跑出了顶尖成绩!我都不敢相信!你破了大纪录,这事不得了,这事需要上报,一级一级往上报,上边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我这才如梦初醒,停下步子:
“发生了什么事?”
她跳一下:“啊呀!你真的不明白?你刚才像飞一样……”
我马上明白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是这个呀,这一点都不难,你如果让我跑,我就再跑一次……”
她听了使劲拍手,仰天大笑起来。
文本二:
张炜:
写作者在体裁和形式上过于在意,严格遵守它们的区别,反而不能自然放松地写出自己。一些率性自由的写作者让人羡慕,他们有时候写出的文字像小说也像散文,还像回忆录,甚至像诗或戏剧。他们不过是走入了自由的状态,不受形式的拘束,直接我手写我心。至于这些文字为谁而写,可能考虑得并不太多。实际上只要是真正的好文字,有性情有价值的部分,大半是写给自己的,所以会适合各种各样的读者。
……
写作者虽然明白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却要绝对地去追求真实。这是写作者的原则,是恪守,是底线。除了将情节和基本事件厘清,还要努力寻找细节,因为没有细节的真实只是一半,甚至只是一具躯壳,所有的事物都是由细节构成的。这里边有一个重要的不同或者说原则,就是属于个人的情节和细节的记录,全部责任都在作者自己;而关于他人的,作者只是一个调查者,有时连旁观者都算不上,所以这就极度依赖资料,离开了资料的铺展和想象,就成了有意的虚构。
(摘编自夏琪《张炜:真正的好文字,大半是写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