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山河
杨海蒂
当我来到陕北的榆林横山,目睹“龙隐之脉”横山山脉穿过黄土高原横亘天际,亲见无定河淌过塞北沙漠漫延横山全境,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敬畏。陕北的深冬季节,让我感觉犹如置身于西伯利亚般寒冷,峁塬上衰草枯黄,刺骨寒风将我的脸抽打得生疼。我瑟缩在超厚的大棉袍里,循着时间的线索,探听四散于大地之上的历史回响。
踏足横山这座古城,古堡古寺很多,建筑艺术一脉相承。始建于明代的响水堡龙泉大寺,是横山规模最大的寺庙,其名源于寺内的龙井。响水堡盘龙寺闻名遐迩,史志记载,盘龙山“横江怪石,盘绕无定河边,远望若踞河中,石如盘龙,故名”,盘龙寺因山得名。然而,比起大名鼎鼎的波罗堡接引寺,龙泉大寺和盘龙寺就逊色多了。
波罗,山环水抱,万壑朝宗,秦直道纵贯其境,无定河流贯其境,古长城横贯全境;波罗,北魏建城,明初建堡,城堡雄踞大漠边关,崛立无定河畔,坐落长城脚下。波罗的来头不得了,《怀远县志》记述:“波罗堡西山石峻起,上有足形,一显一晦,俗传为如来入东土返西天之所,故构接引寺,供如来像于其中。”黄云山上的波罗,弥漫着佛光紫气,乃“佛掌上的明珠”“来自天国的地方”。
然而,波罗不只有香火,还有战火;不只有诵经,还有杀伐。所以,在凝紫、重光、凤翥、通顺这四座城门里,既建有玉帝楼、三官楼、魁星阁、城隍庙、老爷庙等佛道庙宇,也建有总兵关、中协署、参将府、守备署、炮台、箭楼、钟楼等军事设施。座座城门,气势恢宏;处处城楼,尽显峥嵘。
我非常喜欢波罗的建筑风格,不雕龙画凤,不金碧辉煌,大气不失精致,简约而又典雅。整座城堡呈灰色基调,有佛门静穆之气,宜于安放心灵。
无论手持玉帛者,还是手持干戈者,无论是无神论者,还是虔诚的佛教徒,这些帝王都有波罗情结:李继迁驻军于此;李元昊奉佛教为国教,将接引寺定为国寺,将波罗作为粮仓“金窖”;康熙大帝御驾亲征噶尔丹时,专程绕道波罗驻跸礼佛,御笔亲题“接引寺”;乾隆皇帝为接引寺御书“慈悲千古”,并特赐匾额;嘉庆皇帝钦遗御用红绸,上书“奇佛一座,万古留传”……
登上灵霄塔,远眺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悲壮又凄美的诗句,立刻涌上心头。“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同样令我登高望远,心中生悲。
雄伟的高原,巍峨的横山,奔腾的无定河,养育了无数横山儿女,塑造了他们独特的精神气质。榆林地接甘、宁、蒙、晋,又是明清朝廷流放京官之所,历史上多民族的融合,赋予横山人强健的体魄,壮阔绝域对民众人格的潜移默化,使横山人拥有悍勇刚烈的性格。
天辽阔,地苍茫,残阳似血,山峦如画,望着宇宙八荒,听着天籁之音,心底百转千回,顿生苍凉之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文人情调的感伤,陕北劳动人民有自己的情感宣泄方式——吼信天游。当孤独的牧羊人,失意地踟蹰在拦羊的崖畔上;当辛勤的庄稼汉,孤寂劳作在空旷的圪梁梁上;当赶牲灵的脚夫,独自行走在荒凉的山道上;当窑前院落的婆姨,思想起离家远行的那个人……信天游就油然而生脱口而出。高亢悠长的曲调,随天而游跌宕起伏;九曲回肠的歌声,唱尽了人生的况味。
横山不仅孕育了粗犷豪放的信天游,更有横山老腰鼓留存于世。老腰鼓,又称“文腰鼓”,根据庙宇石碑的文字存证,它出现的年代可追溯到明代中期。古时戍守长城的士兵,身佩腰鼓作为报警工具,发现敌情即鸣鼓为号。在骑兵阵战冲锋中,也以腰鼓助威,激发将士斗志。打了胜仗,将士击鼓起舞狂欢。边民久居塞上,也习而为之,于是腰鼓逐渐应用于民间娱乐,演变成激昂刚劲、带有军旅色彩的腰鼓艺术。
声声鼓响融入陕北人的血脉。遥想当年,陕北儿女在响水堡“闹红”,成立农民讲习所,农民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之后,数万名横山儿女跟着刘志丹上横山,组建游击队与敌人浴血奋战,游击战争风起云涌,横山开创出红色根据地、诞生陕北第一个红色政权,为创建陕甘宁边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后来,载入史册的横山起义(波罗起义),为中共中央转战陕北打开了通道,为建立新中国作出了卓越贡献。
走在横山大地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广最深的黄土,随处可触摸到历史的印痕,随时可感受到历史散发的华光,时刻倾听到那激越昂扬的历史交响。
我对横山高山仰止。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