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茹志鹃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刚开始,就给穷人来了个下马威,冻得舌头都僵了。这里敌我双方正值“拉锯”状态,土地改革还没开始。老寿仍裹着他那件破棉袄,腰里扎了根绳子,背着个小粪筐,在外转了一天,现在天都黑净了,才跑回家来。一进门就对老伴说:“有吃的吗?给一口,肚里都结冰了。”说着就丢下粪筐,蹲到灶门前,拨着余火,烤着打战的身子。
老寿的老伴是个苦死累死不讨饶的硬女人,就是爱唠叨几句。照老寿的话说,“是个贤德的人,话多,也多在理上。”
老伴一看老寿冻成这样,心疼了:“这一整天都没吃?”
“上哪吃去?”老寿用烤热的手,使劲擦着脸。老伴急忙掀锅盖,一碗现成的红薯叶玉米糊糊坐在热水里,她又特别优待,拿下馍馍筐子,掰了一大块高梁饼子给他。一边给,一边轻轻问道:“有情况啦?”
“还乡团领着一个团的匪兵,还带了两把铡刀,已经到了镇上。”
“那快给县大队报信呀!”
“我又不傻。这不刚从老甘那里来。”老寿耸了耸眉毛,端起了碗。但还没顾上喝,又把碗放在锅台上,从怀里掏出了四条干粮袋,眼瞅着地上说道:“老甘他们决定今晚就窜到敌人后面去,让过这股锋头,再打回来。他们到新区去,吃粮怕有难处……”
老伴一看这情景就明白了,也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揭开小木柜,拎出个面口袋,摔到老寿怀里,说道:“就这点高梁面了,这天寒地冻,咱不吃,叫孩子也不吃?你看着办吧!”
“有难处,这不假啊!”老寿仍旧两眼瞅着地上。又说道:“可是我是个在党的人。再说我们冷了,饿了,在家还能烤烤火,摘把野菜。老甘他们走出这么远去,还不知睡哪里,吃什么呢!这不都是为了咱……”
“唉!装吧装吧!啰嗦个啥!我才说了两句,你就说了一大套,谁不知道革命就是为了咱穷老百姓呀!”
“对!你是个明白人,都怪我嘴碎。说实在的。这点粮还不够他们吃一顿的,不过是个心,给防个急。回头老甘要从这里过,我让他来拿的。”老寿就这么检讨着,说着,和老伴一起把高梁面装进了干粮袋。最后面袋空了,而四条干粮袋只装了三条。
“该够啊!一条干粮袋装三斤,三四一十二。”老寿捏着那只空的干粮袋,踢踏着脚,转了一个身,又眼望着地,说道:“我咋记得家里还有十五斤高梁面呢!”
“这两天没吃啊?正巧我今天又烙了饼。”
“饼!也行啊!把饼切成小条条,装进去也成啊!”说着也没敢抬头,拿起刀就切老伴优待自己的那半拉饼子。这一次,老伴没吭气,把饼筐子递过来了。老寿把饼切好,装进口袋,然后端起灶台上那碗糊糊,看了看,重又坐到锅里。用手掌抹了抹嘴,说:“留给铁栓吧!”
“你喝了它吧!”老伴眼里已转了半晌的泪,到底流了下来。
“别难过,等解放以后,那时候啊!嗨!到共产主义那更美了,吃香的,喝辣的,任挑。”老寿吹灭了灯,又在灶门前蹲了下来。一边想着将来,一边等着老甘那轻轻的叩门声。
村里的狗,叫了几声,老甘来了。老寿在黑地里递上四条干粮袋,最难受的是他不得不说明其中有一袋是饼条子。
“老寿,你放心。哪里有老百姓就饿不着咱们。你们这点心,我带去防个急用。”老甘紧紧捏了捏老寿的手就走了。
老寿看他走远了,回身进屋关门。一摸,门栓上挂着两条干粮袋,老甘只拿了一半上了远路。打仗的人,留下了一半安家的粮。老寿悄悄地用手掌抹去两眼的热泪,把门关上。
(节选自《剪辑错了的故事》,题目为编者所加)
“有难处,这不假啊!”老寿仍旧两眼瞅着地上。
①老寿在黑地里递上四条干粮袋,最难受的是他不得不说明其中一袋是饼条子。
②一摸,门栓上挂着两条干粮袋,老甘只拿了一半上了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