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英雄的石像
叶圣陶
为了纪念一位古代英雄，大家请雕刻家为其雕一个石像。
雕刻家翻看了有关这位英雄的历史，想象他的容貌，想象他的性情和气概。雕刻家要把这位英雄活活地雕出来，让看见石像的人明白这位英雄，因而崇拜这位英雄。
心里有现成的模型，雕刻起来就有数。雕刻家一下一下地凿刻，大小石块纷纷往地上掉。这位英雄的像终于站在雕刻家面前了。
大家把石像立在市中心空场的中心。立石像的台子是用石块砌成的，这些石块就是雕像时凿下来的。台子非常高，人到市里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这石像。
石像落成的盛大纪念会上，市民都聚集到市中心的空场，在石像下行礼，欢呼，唱歌，跳舞。从这一天起，大家心里有这位英雄，眼里有这位英雄，做什么事情都像比以前特别有力气，特别有意思。无论谁从石像下经过，都要站住，恭恭敬敬地鞠个躬，然后再走过去。
骄傲的毛病谁都容易犯，除非圣人或傻子。那块被雕成英雄像的石头，看见人们尊敬他，就禁不住要骄傲了。
“看我多荣耀！我站得比一切都高，所有市民都给我鞠躬行礼，没有一个神圣仙佛能够比得上！”
这话不是向浮游的白云说，也不是向摇摆的树林说，他是向垫在他下面的伙伴大大小小的石块说的。骄傲的架子要在伙伴面前摆，也是世间的老规矩。他抬着头，眼睛直盯着远方，对自己的伙伴连一眼也不瞟。
“喂，上面的朋友，你让什么东西给迷住心了？你忘了从前！”台角上的一块小石头慢吞吞地说。
“从前怎样？”上面那石头傲慢地问。
“从前你不是跟我们混在一起吗？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们。”
“不错，从前咱们是一整块。但经过雕刻，你们都掉下去了。独有我，成了光荣尊贵的雕像。
“嘻！”另一块小石头出声笑了。
“笑什么！没礼貌的东西！”
“你不但忘了从前，也忘了现在！”
“现在又怎样？”
“你其实并没跟我们分开。咱们还是一整块，不过改了个样式。你看，从你的头顶到我们最下层，不是粘在一起吗？并且，正因为你在我们身上站着，只要我们一摇动，那时候就没有你了，一跤摔下去，碎成千块万块，跟我们毫无分别。
“没有礼貌的东西！敢吓唬我？”上面那石头用生气的口气说。
“他不信，”砌成台子的全体石块一齐说，“马上给他看看，把他扔下去！”
上面那石头吓了一跳，顾不得生气了，也暂时忘了尊严，用哀求的口气说：“ 别这样！彼此是朋友，何必故意为难呢！你们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千万不要把我扔下去！"
“哈！哈！你相信了？”
“相信了，完全相信。”
危险算是过去了。骄傲像隔年的草根，冬天刚过去，就钻出一丝丝的嫩芽。上面那石头故意让语声柔和一些，用商量的口气说：“我想， 我总比你们高贵一些吧，我代表一位在历史上很有名的英雄。”
一块小石头带着讥笑的口气说：“历 史全靠得住吗？几千年前的人自个儿想的事情，写历史的人都会知道，都会写下来。你说历史能不能全信？”
另一块石头接着说：“尤其是英雄， 也许是个很平常的人，甚至是个坏蛋，让写历史的人那么一吹嘘，就变成英雄了；反正谁也不能倒过年代来对证。还有更荒唐的，本来没有这个人，明明是空的，经人一写，也就成了英雄了。哪吒，孙行者不都是英雄吗？这些虽说是小说人物，可也在人心里扎了根，这种小说跟历史也差不了多少。”
“我代表的那位英雄总不会是空虚的，”上面那石头有点儿不高兴，“市民这样纪念他，崇拜他，一定是历史上的实实在在的英雄。
“也未必！”一块伶俐的小石头加上一句：“市民最大的本领就是纪念空虚，崇拜空虚。”
上面那石头更不离兴了，自言自语说：“空虚？我以为受人崇拜总是光荣的，难道我上了当……
“我们岂但上了当，简直受了罪——一辈子垫在空虛的底下……
大家不再说话了，像是在想事情。
半夜里，石像忽然倒下来，连下面的台子，变成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在地上。
第二天早晨，市民从石像前边过，预备恭恭敬敬地鞠躬，可是空场中心只有乱石块，石像不知哪里去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一句话，无精打采地走散了。
乱石块堆在空场中心很讨厌，有人提议用它筑市外的马路，大家都赞成。新路筑成以后，市民从那里走，都觉得很方便，又开了一个庆祝的盛会。
晴和的阳光照在新路上，块块石头都露出笑脸。他们都赞美自己说：
“咱们真平等！”
“咱们一点儿也不空虚！”。……
“咱们集合在一块儿，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在上面高高兴兴地走！"
(选自《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有删改)
[阅读提示]
《古代英雄的石像》在传统的阅读视野中，基本是在道德意义上被理解与接受的，诸如；人应谦虚谨惧，应善于团结他人等。若仅在这个层面被理解和接受，已使作品发挥了它基本的审美价值。不过，童话不仅有教育人的功能，而且有启示人思考和改变已有观念的功能。因此，我们在阅读和理解《古代英雄的石像》时会有更宽阔的空间，比如可将本文看作是讲述英雄的形成与被消解，也可看作是讲述历史的全靠得住与不可全信等。
[阅读理解]
A．道德观(地位特殊与平等)
B．英雄观(形成与被消解)
C．历史观(全靠得住与不可全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