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薛培政
在一座农家小院里,我见到了老英雄李子良。他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老农,可县退役军人事务局负责信息采集的人说,李子良极不平凡的经历足够写一本书。
尽管老人言谈清晰,但一听说我要采访,他一句“比起那些死难的战友,俺没有啥好显摆的”,就让我吃了闭门羹。
眼看采访就要冷场,我忙给陪同的乡村干部使眼色。在大伙儿的恳求下,老人用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从床头柜里取出个黄色布袋,将一枚枚荣誉勋章一股脑儿抖在方桌上。在场的人不由得啧啧称赞,说:“了不起,真是名副其实的老英雄!”
“俺不是英雄,廖国栋才是真正的英雄!”老人情绪激动,眼含泪花,陷入深深的回忆——
那是1942年冬天,日本鬼子调集重兵向鲁中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企图“铁壁合围”一举歼灭根据地党政机关和主力部队。
战斗在傍晚打响,八路军某营凭借险要的地势顽强地进行阻击。敌人利用炮火优势向我方阵地发起一阵阵炮击,阵地很快变成了一片焦土。空气中呛鼻的硝烟还未散尽,山下集结的日伪军,又蝗虫般地向山上冲。
苦战多天,坚守在前沿的某营营长报告,全营只剩下十几个人,且弹药消耗殆尽……面对敌众我寡、异常严峻的情势,军区首长和地方领导紧急磋商,决定立刻分路突围。
天渐渐昏暗下来,夜幕终于降临了。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吹得残留的灌木叶子瑟瑟作响,我不禁全身颤抖了一下。
这时,就觉得一个宽大的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回身一看,是保卫干事廖国栋。他将我拉到一旁,小声命令道:“一会儿突围开始,你跟着机关转移,我随营掩护!”
“不,我是一名战士,我要留下掩护!”我握紧了手中的“汉阳造”。
“你个犟驴子,这时候还跟我较劲儿?忘了谁带你参加八路军的?”他声音虽不高,却带着几分严厉。
“廖老师——”望着他那严肃的面孔,我又像以往见到学堂里威严的廖先生一样,含泪轻轻地叫了一声 , 将头扭向一边。
“听话,都是八路军战士了,怎么还掉眼泪?”他上前替我擦了擦眼泪,“我是共产党员,必须坚守到最后!”他又为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神情严肃地叮嘱我:“突围时要跟紧,千万别掉队!”
“嗯!”我抬头凝望着他,一股难以名状的离别滋味,顿时涌上心头。
“不用为我担心,我好歹兄弟三人,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人为爹娘养老送终。”他说到这里,深情地望着我,“李大叔为打鬼子献出了生命,李大婶就你这根独苗,将来仗打完了,你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说着,他掏出一张纸条和一支钢笔,塞到我手中:“这是我家的地址,将来有机会了,替我回家看看双亲。——哦,革命成功别忘了学文化,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啊!”说完,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枪,趁着夜色冲向阵地最前沿。
突围开始,首长铁青着脸命令营长:“我现在带着机关人员突围,你带战士们坚守阵地钳制敌人兵力。我们走后半个小时,你们也要迅速撤离!”营长郑重地举起右手,敬了个军礼:“请首长放心,我们绝不放过一个敌人!”
一阵密集的枪炮声过后,首长带领机关突围的方向渐渐平息下来。在连续进攻失利后,敌人以数倍的兵力,疯狂向阵地上逼压过来。营长带领战士们边打边退,最后被敌人紧逼到悬崖顶上。为了不当俘虏,他们纵身跳下悬崖。
老人讲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过了好一阵子,他缓过情绪后道:“仗打完了,全国解放了,俺做的头件事,就是去拜望廖干事的父母。费了好大劲儿,才在深山区的廖家坳找到他的家。”
老人说着,眼泪又不由得涌了出来 , 说:“唉,直到这时,俺才晓得,廖干事哪有兄弟三人?他也是个独子,家里就剩老娘一人,他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俺的命啊!”
老人顿了顿,呷了一口茶,。道:“若是说战争年代里‘生死’是一面镜子,廖国栋就是俺身边最好的镜子。大半辈子了,俺没有忘记他嘱咐俺的话,入党后处处照着他的样子做。俺本来在部队已提为排长,可考虑再三,还是申请复员,在廖家坳安了家,一是要替廖国栋尽孝,二是要带领乡亲们战胜贫穷过上好日子。”
老人讲完这段往事,又在旱烟袋里装上烟丝,重重地吸了一口,长叹一声,说道:“相比那些年纪轻轻就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俺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
听了老人质朴的话语,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