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历史学家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一书里写道:“历史并不是一个文本,因为从本质上说它是非叙事的、非再现性的。然而,还必须附加一个条件,历史只有以文本的形式才能接近我们,换言之,我们只有通过预先的(再)文本化才能接近历史。” 历史有没有“本质化存在”?答案是“有”,否则便陷入了历史虚无主义和历史不可知论。那么,谁掌握历史的“本质化存在”?基督教徒认为是“上帝之眼”,中国老百姓则认为是“老天爷”。“上帝之眼”也好,“老天爷”也好,这两种说法都提供了一个共同的信息,即在已经逝去的时空里,存在着一个可能遥远而难以企及但确实存在的客观历史。历史一旦走过“彼在” 的客观时空,我们对历史的认知就只能通过各种转述和记忆进行信息比对,而历史的完全信息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同的转述和记忆中不断地“沙漏”,同时也不断地“捡漏”。因此,对于历史的认知,如果不是别有用心的话,后世之人的所有努力都是在尽可能地靠拢“彼在”,接近历史的真相。我的一个研究希腊艺术的朋友说,希腊语中“历史”一词的词根“historia”原义,就是“调查”“寻找”“研究”,它说明人类在早期对于历史真相及本原的认识就是清醒的。
②历史存在于文本叙述之中,这是新历史主义的一种观点。从逻辑上讲,不仅后世之人借由前世遗留的各种叙述文本进入已逝的历史,即便是当其世者,接触和把握的信息也是局部的和零碎的,也需要借由他人的叙述来了解现世的信息。那么,谁在叙述历史?谁在建构历史的不同文本?
③目前认为主要有两类叙述者:一类是建立在历史自觉建构意识之上的撰史修志者,他们通过拥有的信息资源,撰写各种年鉴、年志、备忘录,我们通常所谓的“正史”便是指此一类;一类是以历史以及当下现实的事件、人物为原型素材进行文艺创作的文艺家。对于后者来说,叙述是一种主观创造性行为,叙述风格因为叙述主体的不同而差异性很大,不同的叙述风格形成不同的历史文本。叙述主体对于信息的取舍剪裁尺度,完全取决于他的历史观。
④暂且不说民间修史和官方修史在视角、立场和趣味上的差异,即便同为官方修史者,即便是以客观史实为依据的“正史”,在信息取舍时同样存在很大的腾挪空间。
⑤司马迁和司马光出身不同、抱负不同、遭遇不同,修出来的史书,即便就同一个史实判断也有差别。同样是记述汉高祖刘邦在废不废太子刘盈一事上的态度变化,根据《史记· 留侯世家》,刘邦见到 “商山四皓”拥戴太子刘盈,深受触动,让人找来宠妃戚夫人,对其解释无法废太子的原因:“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呈,难动矣!”《史记》的这段话意在表明,“商山四皓”出场,促使刘邦知难而退,历史因此获得转机。描写或者传播特殊人物的特殊人格和特殊力量,《史记》的这种传奇性叙述,被司马迁之后的司马光否定了。官居宰相的司马光官场历练丰富,对于政治事件的判断更倾向于时势的计较和权衡,因此,《资治通鉴》对刘邦态度的改变提出了三个事实力量:首先是诸位权臣包括太子师傅孙叔通等人竭力反对易太子;其次太子生母吕氏家族势力强大;此外,众人也即民心都不看好刘邦打算改立的戚夫人的儿子为新太子。今天,一些历史学研究者认为司马光虽然距离事件原发时间较司马迁晚,但是他的这种解释应该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⑥司马迁和司马光基本上代表了两种历史文本的叙述风格:前者偏重于表达叙述主体对于历史发展逻辑的认知,不一定俱按史实,用时髦的话说,是着重历史的软文本的叙述;后者偏重于史实分析和阐述,偏重于对历史客观存在的陈述,着重历史的硬文本的叙述。不同的叙述形成不同的历史文本,也形成不同的历史信息和历史认知。两种风格各有千秋,从审美的角度或有优劣之别,从认知的角度则各有所长。真正聪明的历史研究者往往会将两者互鉴互文,从重合和落差处发现事实的真相和人心取向的雪泥鸿爪。
文本一:卫青至龙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无所得;公孙敖为胡所败,亡七千骑;李广亦为胡所败。胡生得广,置两马间,络而盛卧,行十余里;广佯死,暂腾而上胡儿马上,夺其弓,鞭马南驰,遂得脱归。汉下敖、广吏,当斩,赎为庶人。
文本二:胡骑得广,广时伤,置两马间,络而盛卧。行十余里,广佯死,睨其傍有一儿骑善马,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抱儿鞭马南驰数十里,得其余军。匈奴骑数百追之,广行取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