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谣
马金章
傍晚,燕翅湾西边的运河堤上,一对老人厮跟着,老汉在前,老太稍后。走到一棵浓荫匝地的古槐树下,老汉说:“下午,就在这儿,俺给申遗办的人吼过船工号子,他们还打听你哩。”“咋吼的,我听听。”老太说。老汉走到槐树下的青石凳处,从地下捡起一根手指粗细两尺多长的柳木棍儿说:“下午,我拿它当纤板。”说着,老汉将这纤板往胸前一放,弯腰弓背,随着夯夯实实的脚步声吼唱起来:
哈啰哈啰嗨哟,
两脚杵地背朝天哟。
往北开嘞米粮船哟,
哈啰哈啰嗨哟。
往南运嘞鱼和盐哟,
哈啰哈啰嗨哟……
老两口在槐树下的石凳子上坐下了。老汉说:“不比当年了。当年,拉一百二十吨大船,纤工十四五个。”她拦过话头说:“俺磨舵,你打号。”“磨舵,还是你磨得好,你哥磨嘞不行。每到流急滩险,纤工一看磨舵的是你哥,扯着嗓子喊:该换磨舵的了!一换你,人人肩上的纤绳,标枪一样绷绷直:纤板,抠着胸脯肉,咯吱咯吱响。那船,蛟龙游水般昂起头,劈开逆浪,猛往前窜。”老汉说。“磨舵得会识风向,辨水情。船行黄水要搁浅,清水打流好行船嘛。”老太说。“哪个舵手都知道这话,可恁多人,却没描摩透磨舵的巧劲儿。”老汉说。“要不是你教俺凫水,恐怕这辈子,俺也不会和船打交道。”老太说。
两个老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提下河岸的一丛丛簸箕柳,又不约而同地顺着簸箕柳,移向上游不远处的河湾。老汉说:“就在那个河湾里,你学会了凫水。”“起先,你古板,不教我。说啥?女人家,不兴凫水。等下辈儿,脱生成男的再说吧。”老太说。两人注视着不远处的河湾。老汉说:“那时,你身轻得跟飞燕一样,可一下水,死沉,像个秤砣往下坠……”她打断他的话:“你将你的毛蓝长裤在水中浸湿,扎上俩裤脚,凑上你那猪拱嘴儿,鼓腮吹气,然后扎上裤腰,将个肥鼓鼓的裤子递给俺,让俺一手抓住裤腰的结,将我脖子摁在裤裆部,另一只手和双脚划水。生的啥腌臜法儿。”老汉哈哈地笑了:“土造救生圈嘛。凭着这救生圈,你胆儿肥了,慢慢地秤砣变成了浪里白条儿。你成了咱湾里第一个会水的女人。”“都是被河水逼的。”说过,老太脸上显出一抹惆怅。
往事令人伤怀。过去,船家的孩子,为防止落水,腰里都拴着两只桐油浸过的葫芦当救生衣。那年她二哥解下葫芦上岸随爹到水神庙上香,回到船上,还没顾上拴葫芦,登廒舱梯子时踩空落水身亡。事后,娘才将二哥那葫芦拴在她腰上,她不让学凫水。娘怼她:“要想穷,玩木龙(船)。是不是想在船上过一辈子呀?要不愿过安稳日子,你就学凫水。”不久,意想不到的灾祸来临了,娘家的船,在道口镇三里湾码头装散米,几十吨的大船过十八里溜时触了河底石:船沉了,米被冲跑了,家破了,真应了“要想穷,玩木龙”那句俗语。娘便将她送到燕翅湾的姥姥家,期望她将来找个岸上的好人家。
“上你的当了。那时在燕翅湾,你总耍心眼儿,诱俺:去河湾吧,学水。”
“甭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学不会水,能当船娘?不当船娘,大运河申遗办的人,会将你列入运河人物?人家会想着采访你?”听着老伴儿的话,老太想起那个麦收前燕翅湾学凫水的傍晚,他俩走向运河湾,多美的意境啊:运河白帆如云,桅杆如林;风一吹,麦海金浪翻滚;河里的航船,如在金色浪中游走……那时刻,她有了运河里弄潮走船的心。老太太的目光投向运河岸边一丛丛簸箩柳,看着绿烟河柳与隐隐约约的纤道,想着下午申遗办的人打听她的事,不由得清噪唱起船歌:
日头出来咯窜咯窜,
一个大脚闺女弄水操船……
听着听着,老汉双眼蒙了一层泪光。
他摸索着,紧紧攥住了老伴儿的手。夕阳,摇翻了一河粼粼金波。
(选自2019年第18期《小小说选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