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结构是一部小说谋篇布局的艺术方式,亦即如何有效组织情节人物语言使之活动起来并最终形成故事。对于小说家而言,结构问题殊为关键,贯穿于小说创作过程之始终。正因如此,结构成为小说评鉴的重要指标。回顾近百年小说学术史,关于章回小说结构的学术研讨,呈现出颇为鲜明的两极分化态势:否定批评者认为中国小说“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严密”,致命弱点乃在于“缀段性”,即一段段故事形如散沙,缺乏西方那种“头、身、尾”一以贯之的有机结构,因而也就欠缺所谓的整体感与统一性;肯定赞扬者则认为古代小说结构艺术丰富严谨、异彩纷呈,甚至隐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核心的哲学观和宇宙观。上述学术分歧的产生,不仅体现了研究者本身之文化背景及学术观念的差异,同时也彰显了明清章回小说结构问题的独特性与复杂性。
章回小说天生具有鲜明的、统一的外部结构,即把每部长篇故事人为切割成篇幅大致均衡的若干回,其切割点多设于小说情节转折或递进处,而各回间的链接也极为紧密。章回小说的回目文字可以隐括或预叙本回情节,尤其是双句回目,上句对应于前半回情节,并承继前一回故事,下句则对应于后半回情节,但又延续到下一回故事,前后回之间的情节内容,发生交错的镶嵌关系,类似于中国传统家具的榫卯结构,如此不断重复,直至整部小说形成一个稳固齐整的外部结构。在此基础之上,明清小说家还曾借助各种“部法”和“章法”,对章回小说的内部结构加以统摄强化以及艺术化。
明清小说的上述特点也导致章回小说在整体上给人以千部一腔的印象,并最终招来研究者对其结构艺术的质疑或贬斥。不过,这些模式化的结构方式虽失之简单,却行之有效,至少可以保障一部长篇小说的正常运营,更为重要者,它们比较容易被文学水平普遍不太高的明清小说家所模仿、复制和掌握;从明清章回小说数量巨大又传播广泛的事实来看,结构的模式化其实并未给其编撰和流播产生很大的消极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转化成了某种小说“生产”的特殊优势。
西方小说及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研究表明,除组织情节人物语言之外,小说结构还可用来制造悬念、隐喻、反讽等,营构一个存在于文本之外的涵义丰富的深度阅读空间。然而,这种基于细密分析的结构研读,大抵是评论家和研究者所津津乐道的事情,小说结构对于普通读者究竟有多重要、能够引起他们多大的关注,恐怕还是需要考察的问题。一部小说是否引人入胜,更多取决于“作者在处理文字和对话上有无独见匠心,在人物的刻画上有无深切的了解,对情节的安排是否别出机杼”,而不一定是结构的谨严精巧或者寓意深长。更何况,明清章回小说中的大部分作品既非由精英文人创作,也不是针对精英文人编撰,主要面向市井小民,故它们重在向读者提供离奇的故事、百科知识以及“观风俗”“正人心”之类的阅读效益。凡此种种,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明清章回小说结构在阅读层面的作用与意义,降低了小说家对于结构艺术的追求力度,同时也较好地化解了结构模式化所产生的负面效应。因此,讨论明清章回小说的结构问题,既要客观指出其模式化的艺术局限,也应充分认识和尊重其有效性的历史事实,不宜脱离明清小说史而虚泛地以今责古、以西律中。
(摘选自潘建国《关于章回小说结构及其研究之反思》)
材料二:
《红楼梦》回、段的过渡接榫颇具特点:一、不像前代一般章回小说在故事发展高峰突兀中止,或故作惊人之语,再“且听下回分解”,而通常由一个人物把读者从前一场面引入后一场面;二、一段有一段的串线人物,以之为串连通场人事的线索,而下一段的串线人物常常就是上一段已在场的,或提名预示过的;三、回与回过渡处,除了人物、情节上的联结,还常用承上启下的话加固接榫。正如脂砚斋批所说,《红楼梦》“过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因为人物故事前后交叉连贯,虽无惊天动地之象,然而其实如见,妥贴自然,另有一种牢系读者之心的力量。
事实上,长篇小说情节发展的一个大段落,必有一大段落的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红楼梦》与前代长篇小说不同的是,各小段、章回间其他人物情节还相互有着延续不绝的联络,旁枝与主线、回与回、段与段都似疏而聚,若分而合,毫不松散。应该说,人物个性的鲜明,前后统一和多方相关,情节发展的曲折引人,合乎社会真实和生活逻辑,这是《红楼梦》诸线故事回段联络之所以能紧密而自然的内在原因。
李渔《闲情偶寄》曰,“编剧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长篇章回小说的结构艺术与戏曲剧本实有相似之处,也要注意“密针线”的功夫。《红楼梦》之特可赞许的是,不仅遍布顾前顾后的照应、埋伏,整部皆然,而且回段间还加有过渡接榫,因而全书故事一段紧扣一段,一回紧接一回,犹如晶莹璀璨的群珠,连缀始终,切不断,拆不散。
(摘选自洪克夷《<红楼梦>的结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