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王松
他就这么站着,仰着头,看着我,两个胳膊垂得很直,肩膀端得很平。春天的风吹来,撩起他的头发,把眼镜也带了一下。他戴的是黑色方框眼镜,有些松。他抬手扶了一下镜框,胳膊又垂下去。
他每次来,都是这样站着。有时,一边仰头注视着我,还会慢慢抬起右手,放到自己的左胸上。我想,他也许是在想象我当年那一刻的感觉。当时,我平静地看着那颗子弹从行刑士兵端着的枪筒里钻出来,然后径直朝我飞过来,我甚至能看到它拖出的一溜耀眼的火光。就在听到那沉闷的砰的一声时,我意识到了,这颗子弹已经钻进了我的胸膛。在它钻进来的一瞬,我的心脏也轰的一下,好像猛的一热,又一凉,我知道,它已经穿过我的身体,将我体内的一些血肉也一起带走了。我感觉胸膛上像开了一扇窗,在凉风吹进来的同时,一股热血也在朝外涌,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如同瀑布一样发出震耳的哗哗流淌声……我想,他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想知道,是因为,他想讲给他的学生听。就在几天前,他又带着他的学生去了东北角的那片松林,那是我的墓地。
是的,很多人来祭奠我,为我献花。我知道,人们没有忘记我。每年的清明节,他也会带着学生来,让每个人在我的墓上放一朵白色的小花。这一定是孩子们亲手做的。我听到,孩子们叫他崔老师。
我站得很高。雕塑家为我设计的这个铜像,创意很棒,我很喜欢这个姿态,一只脚蹬着一块岩石,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按着腰间的盒子枪,挺直上身,注视着远方。就在昨天,崔老师又带着一个学生来了。看上去十多岁,应该是新转学过来的孩子,操着江西赣南的口音。以往也是这样,每当有新的学生来这边,崔老师就会带着来这里。这孩子的眼睛很大,而且黑白分明,看上去很清澈。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仰起头看了一阵,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回头问崔老师,他,是英雄吗?
崔老师说,是,他是英雄,也是一位烈士,他叫崔筱斋。
也许,崔老师这样为孩子介绍我是对的。但我不是什么英雄,因为在那时,我身边的战友很多,他们和我一样根本不考虑个人得失,甚至舍生忘死,把自己一切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在一次次的战斗中,他们很多人就这样默默地牺牲了,最后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那是1929年秋天,我奉命到六安、霍山地区指导农民运动,然后和徐百川同志一起,参加了诸佛庵兵变和著名的六霍起义。后来,仅独山境内,被追认的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530多人,如果说英雄,又何止我一个人呢。到1931年春天,合肥北乡一带的农民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为了显示农民协会的巨大威力,肥北区委决定借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召开一次大规模的农民大会。那天早晨,双河集和造甲店地区的农民协会会员1000多人,从四面八方涌向李老家双土地庙会场。我在大会上做报告,给大家讲了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来历,同时号召大家发扬革命传统,同土豪劣绅做不调和的斗争。会后,我还带领农民协会的会员进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从这开始,农民协会就要带领会员有实际行动了。
1932年春天,上级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决定,乘农民青黄不接、缺粮断炊的季节,先开展春荒斗争,然后在这次斗争的基础上举行暴动。这个方案定下以后,又派张志一同志来合肥北乡加强领导,当时张志一同志化名叫“李星三”。就在这年的4月7日,一场规模浩大的武装暴动拉开了序幕。在这片大地上,数十面红旗迎风招展,200多名赤卫队员,500多名红枪会员和1000多名农民协会的会员,手持步枪、红缨枪、大刀和长矛,冲向双河集的联保办事处和团防局。这就是合肥地区史称的“双河集暴动”。
我身后就是“双河集农民暴动纪念馆”的展厅。里面不仅陈列着我们当年暴动时使用过的火枪和长矛一些遗物,还有一些当时的珍贵文件。这个展厅,崔老师带着他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来过。每次来,已经不需要讲解员,他自己就可以把当年的事一件一件讲给孩子们听。他的口才很好。其实口才好的人未必去刻意追求声音的表现力,平静的语气,也许更有感染力。崔老师的语气就很平缓,这样,也就不知不觉地将听的人带到那悠远的过去。
这时,这个新转学来的孩子从展厅里出来了,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似乎在想什么事。来到我跟前,他忽然站住了。先围着我的铜像转了一遭,又用手摸着铜像的底座,看上面的文字。看了一阵,他忽然抬起头,对崔老师说,我会唱一首歌。崔老师看看他,什么歌,你唱,我听听。这孩子就唱起来:“红军哥哥你慢些走,小心路上有石头……”他的声音很稚嫩,也很清脆,随着春天的微风飘出很远。
我听出来了,这孩子唱的是赣南地区的客家山歌。当年红军长征前后,这首歌在当地很流行。这个孩子是从赣州的于都县转来的。于都正是红军长征出发的地方,所以,他会唱这个山歌也并不奇怪。这时,我发现,孩子在微风里唱着,眼里已经闪出泪光。
(选自《文艺报》2021年6月11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