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上青天
胡廷楣
车到了海边大堤上,太阳刚刚升起。
一探头,好大的风!帽子被刮到地上,满地乱滚。
“当年在北大荒,这样的风,该是一场大雪。”
“不过,这时候,水库边上的雁,还在那里,没有动身呢。”
不经意间,我们聊起了当年的插队经历。说是一起来拍鸟,不过是怀旧的一个理由。
秋冬之交,正是候鸟飞过的时候。那些拍鸟的超级玩家——“鸟人”说,候鸟有着天然的机智,每一场北风,都是它们利用自然的机会,正是古人所说的“御风而行”。
一群纷乱飞翔的鸟,突然扑来。熹微晨光中,不辨何鸟,飞近了,才认出那是红嘴海鸥,它们是要去云南吗?
又是一群鸟,远处,细碎银子一样的闪亮,那是白色的大鸟。再近一些,能够辨出那是鹭鸟。这时候,心会怦评乱跳,会有一种急切的盼望,希望飞来的不是一般的白鹭。
也是“鸟人”说的,白鹭在华东一带,渐渐成为留鸟,它们虽然经常待在一起,不过因为觅食和育雏等“个鸟行为”,日渐貌合神离。偶尔飞起来几只,经常是因为受到惊吓,并不是因为它们有同一高远的迁徙志向,散散落落也就不见怪了。乱哄哄的一群,那是常见的白鹭。如果整齐地飞来,那就不是一般的鹭鸟了……
从长焦镜头里看到的,正是那种遵循着空气的流动,驾驭着微弱的上升气流的队列,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渐渐认清了,那是琵鹭,一种极其可爱的鸟。等它们再飞近,便可以看到这些琵鹭的脸是黑色的,是稀有的“黑脸琵鹭”。全世界不过两千只,它们主要生活在亚洲东部,夏天在黄海上的小岛育雏,冬天在台湾一带活动。我们平时很难接近它们,除非有更长的镜头,还得把自己打扮成游击队员,隐蔽起来,悄悄地,慢慢靠拢,才能拍到它们。
不过,现在它们正在迁徙飞行。高度也就二三十米的样子,我们的镜头完全够得上。耳畔立时听到翅尖划动空气的呼呼声——掠过我们头顶的时候,鸟羽清晰可见。
它们太伟大了,头上一只飞得最努力,左右便如喷气式飞机的机翼一样倾斜排列,动作整齐。偶尔还听得到鸟鸣,是不是谁在呼喊口令?
这一群琵鹭决不盘旋,决不回头,一路向南。
这一天其余的时间,虽说还端着照相机,候鸟飞过头顶给心灵的那种震撼,却一直没有平息。
我们的“意识流”或者是“说话流”,开始于那一句有名的唐诗“一行白鹭上青天”。
先是希望弄懂,唐朝时,人们是不是知道,有这样整齐飞行的琵鹭;琵鹭的迁徙,过不过诗人所在的四川。然后相信,那时候,过境四川的白鹭们,或许还是标准的候鸟,还保持着长距离飞行的习性。因此,“一行”姿态编队的,可能就是大中小白鹭。继而又想,琵鹭也是白色的,或许“一行白鹭”是笼统的说法,不过是一群“白色的鹭鸟”而已。
忽然又说起,吟出这样美丽名句的是杜甫。立刻就能背出很多杜甫写的“名鸟句”。杜甫可能是唐朝诗人中杰出的“鸟痴”。杜甫居住于成都草堂生活的日子比较安定,诗中的鸟儿无处不在:“舍南舍北皆泰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欧”“细动迎凤燕,轻摇逐浪鸥”“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
都是亲切的欧鸟。同样的鸟,其他诗人,即使是大文豪,也未必没有见到,但是未必能够写出这样动人的句子。因而,说杜甫是对自然对鸟观察得最细致的诗人,应该没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有多少人能够观察到,写得出这一个“斜”字呢?
我们在杜甫沉郁的诗中,还会见到另外一些鸟。那些鸟脱离了生物界,艺术地化为思想的精灵。国运、身世,使得无奈又有大志向的诗人对于鸟有别样的性情。鸟一入他的句子,便成为象征和寄托。有时,鸟简直就是他自己。
这个季节,老友和我,一次次相约海边。仰首长空,希冀拍到迁徙中的群鸟。上海并非位于大量候鸟必过的线路,因此只有这一次才算是真正拍到了。
拍鸟的机会往往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余下的,就是不尽的回味。夜晚,检点早晨的作业,将照片放大到整个屏幕。忽然就看出,那鸟的姿态和眼眸,都有对远方的神圣向往。迁狭的鸟,似乎都翱翔在古老的传说中,有着庄严的使命。今夜那鸟们不知道歇息在哪一片海滩,不知道会逗留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北风什么时候到来。你绝不可能两次拍到同样的鸟姿,就是你追到台湾的滩涂,那些琵鹭南飞的志愿已遂,你所能见到的,仅是觅食和嬉戏的凡鸟而已。
只有飞鸟,迁徙的鸟,才能配得上“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明丽空灵,意境高远的句子。而写出这样的句子,似乎又是诗人特别的瞬间。晚年的杜甫,多数作品都属沉郁雄阔一类。唯有不多的几首,洗涤了流亡中的悲苦,抹去了额头苍老的皱纹,挺直病躯,在久经摧残的心灵里唤起了青春,让诗魂飞翔起来……
是迁徙的鸟,激励了他?
如果是这样,那么更值得站在海边的大风之中,久久搜索天空,寻找那些冬天南来春天北往的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