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节选
罗广斌 杨益言
火辣辣的阳光,逼射在签子门边。窄小的牢房,像蒸笼一样,汗气熏蒸得人们换不过气来。连一丝丝风也没有,热烘烘的囚窗里,偶尔透出几声抑制着的呻吟和喘息。
“吱——”近处,一声干涩的蝉鸣,在燥热的枯树丛中响起来。刘思扬忍住干渴,顺着单调的蝉鸣声觅去,迟钝的目光,扫过一座座紧围住牢房的岗亭;高墙外,几丛竹林已变得光秃秃只剩竹枝了,连一点绿色的影子也找不到。
远处久旱不雨的山岗,像火烧过一样,露出土红色的岩层,荒山上枯黄的茅草,不住地在眼前晃动。迟钝、呆涩的目光又回到近处,茫然地移向院坝四周。
架着电网的高墙上,写着端正的楷体大字:
青春一去不复返,细细想想。
又一处高墙上,一笔不苟地用隶书休写着黑森森的字:
迷津无边,回头是岸。
墙顶上的机枪和刺刀,在太阳下闪动着白光……一个多月以前,被捕时的经过,清楚地在他的脑际闪现出来: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孙明霞从重庆大学来找他。深夜里,他俩轻轻拔动收音机的螺旋,屏住声息,收听来自解放区的广播。透过嘈杂的干扰声,他俩同时抄录着收音机里播出的一字一句激动心弦的胜利消息。然后,他校正两份记录稿,用毛笔细心地缮写了一遍。到明天,这份笔迹清晰的稿件,便可以送交李敬原同志,变成印在《挺进报》上的重要新闻。在寒星闪烁的窗前,两人激动而兴奋地吃着简单的夜餐,心里充满着温暖。手表的指针,已接近五点,再过两小时,又该是另一个战斗的白天……就在那时,楼梯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思扬心头一惊,立刻把刚写好的《挺进报》的稿件塞进书桌暗装的夹缝里藏好……
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事前连一点预感也没有,他和未婚妻孙明霞同时被捕了。刘思扬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着金色梅花领章的特务头子徐鹏飞和他进行的一场辩论。
“资产阶级出身的三少爷,也成了共产党?家里有吃有穿有享受,你搞什么政治?”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对了,是冷冷地昂头扫了他一眼。
“共产党的策略,利用有地位人家的子弟来做宣传,扩大影响,年轻人不满现实,幼稚无知,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
“我受谁利用?谁都利用不了我!信仰共产主义是我的自由!”
“信仰?主义?都是空话!共产党讲阶级,你算什么阶级?你大哥弃官为商,在重庆、上海开川药行,偌大的财产,算不算资产阶级?古往今来各种主义多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
“阶级出身不能决定一切,是我自己确认马克思列宁主义才是真理。”
“……你到底想不想出去?你又不是无知无识的工人,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破坏了!你在沙磁区搞过学运吧?你的身份,还有你未婚妻的身份,我全知道。”思扬此时明白,敌人还不知道自己负责着《挺进报》的收听工作,他决定永远保守这个党的秘密。
“嗯……,路只有两条:一条登报自新,恢复自由;一条长期监禁,玉石俱焚。”
刘思扬记得,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威胁,并且逼出了敌人一句颇为失望的问话:
“你想坐一辈子牢?”
“不,到你们灭亡那天为止!”
“好嘛!我倒要看看你这位嫩骨细肉的少爷硬得了多久?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
“向你请求?休想!”
就这样,他被关进了这间漆黑而闷湿的牢房。今早天还没亮,他又被敌人提了出去,是去执行一次假枪毙。下午,囚车又把他押回了这秘密的集中营。
刘思扬从牢房的风门口微微探出头去,火辣辣的太阳,刺得他的眼睛发酸。他忍受着酷热和喉头的干燥,左顾右盼,两边是一排排完全相同的牢房。一把把将军锁,紧锁着铁门,把集中营分割成无数间小小的牢房,使他看不见更多的人,也看不到楼下,只能从铁门外楼栏杆的缝隙里,望见不远处的一块地坝,这便是每天“放风”时所有牢房的人可以轮流去走动一下的狭窄天地。
地坝里空荡荡的,在炭火似的的烈日下,没有一个人影。太阳渐渐偏了,可是斜射的烈焰给闷热的牢房带来了更燥辣的、焦灼皮肉的感觉。
高墙电网外面,一个又一个岗亭里,站着持枪的警卫。佩着手枪正巡逻的特务,牵着狼犬,不时在附近的山间出没。
目光被光秃的山峦挡住,回到近处,喉头似火烧,连唾液也没有了,这使他更感到一阵阵难忍的痛苦。“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徐鹏飞的冷笑,又在耳边回响……向敌人请求悔过自新?刘思扬咬着嘴唇,像要反驳,又像要鼓励自己,他在心里庄重地说道:“一定要经受得住任何考验,永不叛党!”
回头望望,全室的饮水,储存在一只小的生锈的铁皮罐子里,水已不多了,然而牢房里的人谁也不肯动它,总想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刘思扬又一次制止了急于喝水的念头,决心不再去看那小小的水罐。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