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沈大宗伯①论诗书
(清)袁枚
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遇,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今之莺花,岂古之莺花乎?然而不得谓今无莺花也;今之丝竹,岂古之丝竹乎?然而不得谓今无丝竹也。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乐,即诗也。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则不足以为唐,不足以为宋也。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许唐人之变汉魏而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变其诗,与宋人无与乎?初、盛一变,中、晚一变,至皮、陆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风会所趋,聪明所极,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尝谓变尧舜者,汤武也;然学尧舜者,莫善于汤武,莫不善于燕哙。变唐诗者,宋、元也;然学唐诗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也;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也。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
大抵古之人先读书而后作诗,后之人先立门户而后作诗。唐、宋分界之说,宋、元无有,明初亦无有,成、宏后始有之。其时议礼讲学,皆立门户,以为名高。七子狃②于此习,遂皮傅盛唐,腕自矜,殊为寡识!然而牧斋之排之,则又已甚。何也?七子未尝无佳诗,即公安、竟陵亦然。使掩姓氏,偶举其词,未必牧斋不嘉与。又或使七子湮沉无名,则牧斋必搜访而存之无疑也。惟其有意于摩垒夺帜,乃不暇平心公论,此亦门户之见。先生不喜樊榭诗,而选则存之,所见过牧斋远矣。
至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气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经不足据也,惟《论语》为足据。子曰:“可以兴,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谷》是也;曰:“可以观,可以怨”,此指说尽者言之,如“艳妻煽方处”、“投界豺虎”之类是也;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此诗之有关系者也;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诗之无关系者也。仆读诗常折衷于孔子,故持论不得不小异于先生,计必不以为。
【注释】①沈大宗伯,指沈德潜。②狃,拘泥,因袭。
子 孙 之 貌 莫 不 本 于 祖 父 然 变 而 美 者 有 之 变 而 丑 者 有 之 若 必 禁 其 不 变 则 虽 造 物 有 所 不 能 先 生 许 唐 人 之 变 汉 魏 而 独 不 许 宋 人 之 变 唐 惑 也
①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
②其时议礼讲学,皆立门户,以为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