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是否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学术界一直有争议。
平心而论,《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穿插了“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小振兴,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小说的悲剧性质,不过思想艺术整体上还是无法同前八十回相提并论,但第九十八回写黛玉之死,包括前一回写黛玉焚稿等,还是有前八十回的踪影,打动过不少读者。至于这后四十回是否掺杂有曹雪芹残稿,倒不必纠缠,应该在不预设谁是作者的前提下,就文本本身的客观效果加以分析评价,这也是笔者分析黛玉之死描写的基本立场。
第九十八回写林黛玉之死,确实比较成功,红学家蒋和森的《林黛玉论》,就是从这里开头的。他写道:
“《红楼梦》第九十八回,是不寻常的一回,两个世纪以来,不知多少读者的感情,都要在这里突然像一道水流跌入万丈深渊似的激荡、回旋起来。”
这话不能说没有事实依据。究其原因,一则,林黛玉的命运曾获得不少人的同情,前八十回有关黛玉的出色描写,已为这最后出现的凄婉欲绝一幕,做了充分的蓄势;再则,生命枯竭和心灵绝望的双重打击,更让读者一洒同情之泪。还有,林黛玉临终前挣扎着没有说完的“宝玉,宝玉,你好——”,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这种想象,又通过黛玉去世后的一段景物描写强化:
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描写,在“惟有”中凸显“没有”,似有《琵琶行》中“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效果,尽管悲伤的程度并不一致,而《红楼梦》这段文字也稍显套语化。
但令人感到吊诡的是,恰恰这种可被视为艺术成功的描写,又在很大程度上,跟小说没有进入更深层次的艺术境界紧密相关。小说写黛玉之死,同时也写了宝玉与宝钗成亲的大喜事,这是以空间并峙的方式展开的描写。空间把宝玉和黛玉分隔在两个不同的氛围里,宝玉神志不清下无法领略到大喜大悲,而黛玉因对宝玉的误会而产生的绝望情绪虽然强烈,却没有来自宝玉反馈的心灵冲击和碰撞。这样传递的悲喜对照和对峙,主要是停留在他人感觉的表面,回避了表现宝玉和黛玉心灵对撞。
让黛玉欲言欲止的描写,这一回中,共有两处。一处是黛玉对紫鹃说的话:
“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
还有一处,就是她临终前,说的“宝玉,宝玉,你好——”
可是,这种激发了读者想象力的描写,真的是一种艺术成功,还是作者在逃避描写的难题?这还真值得深入讨论。
也是在这一回,小说还写到,对于黛玉之死的消息,大家都没有告诉宝玉,只有薛宝钗顶着巨大压力、直接告知宝玉真相,使宝玉惊厥昏倒,后又慢慢恢复理智。这既符合宝钗做事大气的风格,也使故事发展出人意料。但让宝玉清醒的关键却是阴间神秘人的开悟。在表现心灵世界冲击和变化的复杂性上,即便在围绕着黛玉之死而呈现的较为出色的情节艺术描写中,也有着难以弥补的简单化的局限。
总之,艺术的出色与局限,其两面性就是那么鲜明地依存于黛玉之死的描写中,换句话说,如果艺术仅仅是用来回避表现的困难,那么艺术的策略常常就是一种走向情节表面新奇的套路。在解除一切艺术套路中,让黛玉和宝玉在心智健全的日常生活中直面对方和自己,表现出困难的克服或难以克服,这是《红楼梦》前八十回有关宝黛关系给予读者的反套路的示范。
(摘编自詹丹《黛玉之死的描写套路与反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