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美)霍桑
一座小屋二楼的客厅里,陈设朴素。两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共坐炉旁,各自怀有相同的哀伤。
她俩不久前才成为两兄弟的新娘,哥哥是老水手,弟弟初次出海。可是接连两天噩耗不断,一个丧生于加拿大海战,另一个葬身于大西洋的暴风雨。丧亲之痛引起普遍同情,来新寡的妯娌俩家中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两位未亡人虽对朋友们的好意深为感激,却还是巴不得他们走开。两人都觉得,不论多大的伤痛,都能在对方的心中找到慰藉。于是她们默默流泪,沉浸于悲痛之中。但一个小时后,其中个性温和安详,却并不脆弱的那位,开始顺从天命,率先恢复被打乱的生活秩序,动手在炉前摆好餐桌,端来简单的饭莱,握住弟妹的手。
“亲爱的妹妹,今天你一口东西还没吃呢。”她说,“站起来吧,求你了。”
她这位弟媳性格热烈急躁,凶信传来,她又是尖叫又是号哭,悲痛欲绝。此刻,一听玛丽的话就往后缩,如同受伤者害怕别人触痛伤口一样。
“我再也没福分了,也不想再祈求!”玛格丽特又一阵热泪涔涔。
时间飞逝,平日安歇的时辰到了。两兄弟成亲时,收入仅够维持生计,只能住在一起,共用客厅,只对与客厅相连的两间卧室各自享有特权。两位未亡人,用柴灰盖住炉中余火,将一盏点着的灯放上炉台,各自回房。两间卧室的门都没关。两妯娌并未同时入梦。玛丽默默忍受伤痛,很快就坠入梦乡。然而夜越深,玛格丽特越辗转不宁,卧听雨声点点滴滴。她时时从枕上探头,张望玛丽的卧室与中间的客厅。两把椅子,空空荡荡,在炉旁的老地方相对而望。两兄弟曾坐在上头,青春勃发,笑逐颜开。玛格丽特满腹辛酸,呻吟叹息,忽听街门被人敲响。
敲门声缓慢而有节奏。玛格丽特看看嫂嫂卧室,见她仍沉睡不动,就爬起来,稍稍整整自己,恐惧和急切使她瑟瑟发抖。
“老天保佑!”她叹口气。
抓起炉台上的灯,她赶紧走到俯临街门的窗前,这是扇安着铰链的格子窗。她推开窗户,把头稍稍探到外面潮湿的空气中。但见门前有盏灯笼,红彤彤地照着,灯光融入附近一滩滩水洼之中,其余一切都被沉沉黑夜所笼罩。窗户在铰链上吱嘎一响,突出的屋檐下就走出一个人来,抬头往上看,想弄清他敲门叫醒的是哪一位。玛格丽特认出是城里一位为人和善的客栈老板。
“古德曼·帕克,你有啥事?”寡妇喊道。
“是玛格丽特太太吧?”老板回答,“我还担心是您嫂嫂玛丽呐。”
“看在老天份上,你到底有啥消息?”玛格丽特尖声叫道。
“半点钟以前,有个专差从城里过,”古德曼·帕克道,“他在我店里歇了一会,我跟他打听前线的消息,他说你知道的那场小仗我们打赢了,十三个本来传说被打死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你丈夫也在内。估摸着你不会怪罪我打扰你休息,就过来告诉你一声。晚安。”
说完,好心人动身走了,灯笼一路闪着微光,照亮两旁景物,若隐若现。然而玛格丽并未逗留在窗前观看这如画的场面,欢乐闪电般穿过心房,把她心儿照亮。她气喘吁吁飞一般奔向嫂嫂床边,可才到卧房门口又打住了。
“可怜的玛丽!”她自忖着,“我要把这消息藏在心里,等到明天再说。"
她走到床边,瞧瞧玛丽是否安睡。只见她脸半朝里侧,曾躲在那儿暗自流泪。不过眼下脸有种平静的满足,仿佛她的心就是深深的湖水,逝去的已沉入湖底,湖面变得风平浪静。玛格丽特退了回去。
夜更深,玛丽猛然惊醒,迷迷糊糊听到两三阵急促热烈的敲门声。担心弟妹也被惊动,玛丽披上一领带帽斗篷,端起炉台上的灯,急忙走到窗口。碰巧窗户没扣上搭扣,一碰就开了。
“是谁呀?”玛丽颤抖着向外张望。
狂风暴雨已经过去,月亮高悬,照亮头顶破碎的云团,照亮脚下黝黑潮湿的房屋。地上那一滩滩的雨水,微风吹来,便发出扭曲的银光。一位水手打扮的青年,正独自站在窗下。玛丽认出是那个靠短途航行挣饭吃的人,也没忘记自己出嫁之前,此人曾是她失败的追求者之一。
“斯蒂芬,你来这儿想干啥?”她问。
“打起精神来,玛丽,我只想安慰安慰你。”遭过拒绝的追求者答道,“十分钟前我才到家,我娘告诉我的头一件事就是你丈夫的坏消息,来不及跟老人家多说一句,我就抓起帽子,一路跑了来。玛丽,不跟你说上句话,我就睡不着觉。”
“斯蒂芬,我本来对你的看法还好得多!”寡妇大声道。泪水夺眶而出,打算关上窗户。
“听我把话说完嘛。”年轻的水手喊道。“昨天下午我们跟一艘从老英格兰来的帆船打过招呼,你猜我看见谁站在甲板上呀?他平平安安,就是比五个月前瘦了一点儿。”
玛丽探出身去,无言以对。
“就是你丈夫嘛。”宽宏大量的水手接着说,“祝福号翻船的时候,他抓住了桅杆,保住了性命。只要风顺,帆船天亮就能进港,明天你就能见到他啦。好啦,晚安。”
他匆匆走了。玛丽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水手时而隐入房屋的暗影,时而出现在道道明亮的月光下面,忽强忽弱。然而,一股确信不疑的幸福洪流渐渐涌上她的心。她头一个冲动就是叫醒弟妹,与她分享这新生的欢乐。打开她卧室的门,这门是夜来关上的,没上闩。走到床边,正要把手放到熟睡者的肩头,却冷不丁想到,玛格丽特醒来时想到的会是死亡与悲恸。玛丽用灯照照丧亲者毫无知觉的身体,弟妹睡得并不安宁,周围帐幔乱成一团。年轻的脸蛋红扑扑,樱唇半开半闭,露出生动的笑容。
“可怜的弟妹!你的梦可别醒得太早。”玛丽心想。
离开之前,她放下灯,尽量理好床单,不让寒气侵袭兴奋的熟睡者。可手刚一挨玛格丽特的脸就发抖,一颗泪珠也坠落到她的脸上,于是她猛然苏醒。
(选自《霍桑短篇作品选》,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