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故事
乔洪涛
我家白马坠崖而死之后,家里人对于它的死因有不同看法。
我爷爷伏在摔烂了的马尸上泣不成声。这匹老马跟了他快二十年了。当年我爷爷是村上的饲养员,土地承包之后,队里分牲口,让我爷爷先挑,我爷爷就挑了这匹白马。那个时候,这匹白马已经十多岁了,还瞎了一只眼睛,家里人都反对他要这匹老马。爷爷说,这匹白马是咱家的恩人。
那一年冬天,我奶奶得了胃穿孔,我爷爷牵着刚刚成年的白马,连夜蹚着没膝的大雪驮着我奶奶去县医院做了手术。那时候白马才一岁多,性子烈,把我爷爷拽得趔趔趄趄。我爷爷就给了它一鞭子,又搂着它说了半天话,它就懂事似的乖乖地听话了。但我爷爷那一鞭子打得不巧,抽在了它眼睛上,那眼睛红红的,流了一路泪水。
我爸认为这匹马是自杀。怎么可能失足坠崖呢?白马通人性,它这是觉得年纪大了,没用了,跳崖自杀的。多么懂事的一匹马呀!我爸感慨着说,干不动活儿了,就得卖了杀了,总不能留着给它养老呀!我爷爷顿时恼了,他抓起马鞭子就抽了过去,你这是咒骂我吗?看着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抽死你个不孝子!我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跳起来跑了。
我二叔切一声,说:“马也会自杀?这就是明显的意外失足,它本来眼睛就看不清嘛。”他安慰我爷爷说:“爸,你也别哭了。我早就劝你卖了,我买辆拖拉机犁地比它强一百倍。这下它坠崖摔死了,得少卖不少钱呢!”我爷爷一瞪眼,说:“这白马就是咱家的恩人,按辈分你得喊它姐呀!”我二叔翻了一下白眼,不说话了。
“这哪里是自杀、失足,分明是谋杀!”爷爷说,“我刚才犁地的时候,铁柱过来骂了它的。咱家的白马多通人性啊,它这一辈子最要脸了,它哪里受得了那样的侮辱!”
我爷爷突然站了起来,说:“这个仇不报,我不是你们的爹!”我爷爷抹把眼泪,抓起马鞭子就走了。“你们把马给我葬了,就像葬我一样!就在崖上地里垒个大坟啊!”他喊道。
我爷爷追到铁柱家里,连踢加骂,要铁柱为白马偿命。村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我爷爷让大家评理。他说白马比人都灵性,铁柱骂它是匹瞎马,这谁受得了?铁柱说:“它本来就是一匹瞎马嘛!”我爷爷说:“这匹马活了二十年,如今它受不了羞辱自杀了,你要偿命!”大家都笑起来,说:“马也会自杀?”
我爷爷破口大骂铁柱家的羊,但那群羊缺心少肺,一点也不在乎,还冲爷爷咩咩地叫着。
按照二叔的意见,早就劝爷爷把白马卖掉了。爷爷七十岁了,胡子白了,腰也有些弯,他和那匹老马一样老了,但他不服老,一会儿也闲不住。家里十几亩地,有我爸和二叔两个劳力足够了,何况二叔早就想买辆拖拉机了。二叔打算买了拖拉机,就和我爸合伙挣钱去。农忙的时候,可以用拖拉机给别人犁地、耙地,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我爸开拖拉机替建筑队拉石灰拉砖去。现在年轻人结婚盖房子都要盖砖房子,砖房子要用水泥和砂石,二叔和我爸早就考察了,这个活儿能赚钱。我爸对他说,赚了钱就给你盖房子娶媳妇,老大不小的了。二叔心里美滋滋的,怪不得急着要爷爷快点卖了白马。
爷爷一直把白马当闺女来养。爷爷知道以后可能真的用不着它了,也知道没有谁家喂马喂到老死的,但他接受不了。爷爷是下了决心要为白马善终的——如果他能走在它后面的话。坟地都看好了,就在他提前修筑的墓穴不远处,他已经悄悄地用梧桐木为它做了一块“墓碑”,并刻了几个大字——“白马之墓”。
但谁知道,就在这个秋天的早上,我爷爷赶着白马和那匹枣红马去崖上犁那一块山地,白马就那样决绝地坠崖自杀了呢?爷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会儿嫌铁柱骂了瞎马,一会儿又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它。
我们来到地头上,我伸头往下看了看,山崖有十几丈高,很吓人。坡很陡,底下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河床。我用脚踢了一块石头,那石头哗啦啦滚到崖下去了,吓得我急忙后退了三步。
爷爷带了两套犁具,枣红马和白马并排套在一起,白马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凸了出来。爷爷腿肚子上的青筋也一根一根的,一使劲就都凸出来了。爷爷卷了一袋烟,点着,到前面来摸了摸白马的脸,说:“闺女,辛苦了!”
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儿。终于把犁卸了,爷爷掏出来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说:“加点料吧,那牙口干草怕是嚼不动了。”
憨铁柱背着筐过来了,说:“咋这么香。你爷儿俩这是偷吃啥好东西?”他把筐放下,凑到跟前。
我爷爷白他一眼,没搭腔,把酒葫芦拿过去,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留意,白马正把头伸进他的背筐里啃了一口山草药。他跑过去,猛地大喝一声:“瞎马!吃啥呢!”
白马被吓了一跳,呼呼叫着退了几步,抬起头。
“瞎马!看不见这是我采的草药吗?该死的瞎马!”铁柱恼羞成怒。
我和爷爷站起来,跑过去,白马一边喷着响鼻一边向后退去。“别吓着我的白马!”爷爷呵斥道,“快滚!”
铁柱拾起来一块石头,朝着马投过去。枣红马受惊了,绕着崖跑了起来;白马有点哆嗦着向后退,石块打在它脸上,它甩了甩头,打了个趔趄。
“瞎马!老不死的!”铁柱继续骂着,朝山下走去。
“你再骂一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爷爷高声喊着,我也拿起鞭子跑了过去。
铁柱跑了,爷爷站在那里喘着气。我们回头一看,只见枣红马站在崖边上,刨着蹄子,呼呼地叫。
不好了,白马掉下去了!我和爷爷跑到崖边往下一看,只见深深的谷底,白马仰躺在乱石上挣扎着,而它身子底下,一片殷红的颜色越来越多。白马坠崖了。
白马,就埋在崖上那块地里。爷爷把那块藏在他打好的棺材里的“白马之墓”的墓碑拿出来,让我爸和二叔拿去立在了白马坟前。
我爷爷和铁柱干了一仗回来就犯了病,再也没下过炕。第二年春天,爷爷死了,埋在崖上的麦子地里,距离白马之墓仅一丈远。
那匹自杀的老马终究是被二叔偷着卖给了镇上的驴肉店,那个坟墓里,埋着的只是白马之头。而那张白色的马皮,后来被二叔又买了回来,钉在了老屋的墙上,和爷爷的遗像紧紧挨着,只有一尺远。后来二叔把马皮卷了,背到了城里的家里,不久挂在了他公司气派的办公室里,每次有人来谈生意,二叔喝高了,总会给人讲一讲关于白马的故事。但我知道,那也绝不仅仅是关于一匹白马的故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