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节选)①
[法]加缪
报纸在老鼠事件里喋喋不休,对死人的事却只字不提。原因是老鼠死在大街上,而人却死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报纸只管街上的事。不过省政府和市政府已在开始考虑问题了。但只要每个大夫掌握的病例不超过三两个便没有人想到要行动。其实,如果有谁想到把那些数字加一块就好了,因为加起来的数字是触目惊心的。仅仅几天工夫,致死病例已在成倍增加,而在那些关心此怪病的人的眼里,很明显,那是真正的瘟疫。贝尔纳.里厄的一位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同行卡斯特尔,正好选在这个时刻,前来看望他。
“您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里厄?”卡斯特尔说。
里厄回答说:“我在等化验结果。”
“我可明白,用不着化验分析。大约二十年前我在巴黎也见过几例这样的病,只不过当时谁也不敢说出它的名字罢了。舆论,很神圣嘛:它说不要惊慌,千万不要惊慌。呵呵。里厄,您和我一样清楚这是什么病。”
里厄在思忖。他从诊室的窗口眺望着远处俯瞰海湾的悬崖,天空虽然还呈蔚蓝色,但亮丽的色彩已经随着午后的逐渐消逝而暗淡下来。
“是的,卡斯特尔,”里厄说,“这难以置信。但这很像是鼠疫。”
卡斯特尔老大夫起身朝门口走去。他边走边说:“你知道人家会怎样回答我们:‘鼠疫在温带国家已经绝迹多年了。’”
“绝迹,绝迹意味着什么?”里厄回答时耸耸肩。“是啊,别忘了:大约二十年前,巴黎还发生过呢。
“好吧,但愿这次不比当年严重。不过这真难以置信。”里厄说完,便沉默下来。
疫情发展到现在,适才是里厄医生第一次承认“鼠疫”这个词。故事讲到这里,我们暂且把贝尔纳.里厄留在窗前,让笔者对大夫心里的犹豫和惊异作些解释。天灾人祸本是常见之事。然而当灾祸落在大家头上时,谁都难以相信那会是灾祸。人世间经历过多少鼠疫和战争,两者的次数不分轩轾,然而无论面对鼠疫还是面对战争,人们都同样措手不及。里厄大夫与我们的同胞一样措手不及,因此我们必须理解他为什么会焦虑不安而同时又充满信心。就如同一场战争爆发时,人们会说:“这仗打不长,因为那太愚蠢了。”人们总是过高地看待自己,他们认为天灾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他们继续做买卖、准备旅行、发表议论。他们如何能想到会有鼠疫来毁掉他们的前程、取消他们的出行、阻止他们的议论?他们自以为无拘无束,但只要大难临头,谁都不可能无拘无束。
里厄大夫在凭窗眺望这座尚未起变化的城市时,面对所谓“前景堪忧”的鼠疫,他几乎感觉不出在他心里已产生了轻微的沮丧之情。他竭力回想着自己对此病所知道的一切。一些数字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想,在历史上大约发生过三十次大规模的鼠疫,大约造成一亿人死亡。但死一亿人算什么?人只有在打过仗时才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既然人在死亡时只有被别人看见才受重视,分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亿尸体也无非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而已.....
大夫不耐烦了。他这是在听任自己退想,不应该这样。几个病例算不得瘟疫,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就行了。不过必须抓住已知的情况不放:昏迷、虚脱、眼睛发红、口腔肮脏、淋巴结炎、极度口渴、谵语、身上出现斑点、体内有撕裂般的疼痛,而出现这一切之后....这一切之后,里厄大夫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正好成了他在手册里列举症状后写下的结束语:“脉搏变得极为细弱,稍一动弹就骤然死亡。”是的,那一切症状之后,病人危在旦夕,而四成有三成的病人——这是准确数字——都按捺不住去做这个难以觉察的动作,加速他们的死亡。
大夫仍在凭窗眺望。窗玻璃那面,天高云淡,春意盎然;这面却还能听见“鼠疫”这个词在屋里回荡。这个词不仅有科学赋予的内涵,而且有一长串与这个平静祥和、与世无争的城市很不协调的图景:瘟疫肆虐的雅典连鸟儿都弃它而飞;中国的许多城市满街躺着默默等死的病人;君士坦丁堡医院里硬土地上潮湿霉臭的病床、堆放在米兰的一片片墓地里的还活着的人、惊恐万状的伦敦城里那些运死人的大车,还有日日夜夜到处都能听见的人们无休无止的呼号。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电车铃声,刹那间赶走了那些痛苦的景象。唯有那鳞次栉比的灰暗屋群后边涌动的大海才能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令人忧虑和永无安宁的东西存在。里厄大夫凝视着海湾,不错,“鼠疫”这个词是说出来了;不错,就在那一刻,疫病已使一两个人罹难。但那没关系,有办法可以阻止疫病蔓延。目前应当做的,是明确承认必须承认的事实,消除无益的疑心,并采取适当的措施。随后,假如鼠疫停止了——这最有可能——一切都会一帆风顺。假如情况并非如此,大家也可以知道什么是瘟疫,知道是否有办法先处理它,后制服它。
大夫打开窗户,街市的喧闹声骤然增大了。一台机锯千篇一律而又短促的咝咝声从隔壁的车间传了进来。里厄振作精神。坚定的信心就在那里,在日常的劳动中。其余的一切如系游丝,都由一些毫无可取之处的意念左右,可不能停留在那里面。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里厄医生想到这里,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他要向省政府提出一个也许会被认为不得体的谏言与要求。
【注】①长篇小说《鼠疫》首版发行于1947年,选文刘方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