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说
李贽[1]
①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②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的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重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重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重心既降,于是发而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重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③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臭,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重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2]。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
④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注]①李资一直抨击程朱理学(即文中的“闻见”“道理”)。明神宗万历十四年有人写信说他“以安乱真、教坏毒世”,李贽大为恼火,写下这属文章反驳其指贵。②矮人何辨,这里以演戏为喻,矮人根本看不到,就无法分辨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