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车匠
汪曾祺
戴车匠年纪还不顶大,不过他有时也想想老,想得还很暧昧,不管惨切安和,总离着他还远,不迫切。他不是那种一步即跌入老境的人,他只是缓缓的,从容的与他的时光厮守。是的,他已经过了人生的峰顶。有那么一点的,颤栗着,心沉着,急促的呼吸着,张张望望,彷徨不安,不知觉中就越过了那一点。这一点并不突出,闪耀,戴车匠也许纪念着,也许忽略了。这就是所谓中年。
吃过了早饭,看儿子夹了青布书包(他知道他的生书已经在油灯下读熟,为他欢喜),拿了零用钱,跳下台阶,转身走了,戴车匠还在条桌边坐了一会。天气很好。街上扫过不久,还极干净。店铺开了门的不少,也还有没有开的。这就都要一家一家的全打开的。也许有一家从此就开不了那几块排门了,不过这样的事究竟不多。巷口卖烧饼油条的摊子热闹过一阵,又开始第二阵热闹了。烧饼棰子敲得极有精神(棰子是从戴车匠家买去的),油条锅里涌着金色泡沫。风吹着丁家绵线店的大布招卷来卷去。在公安局当书办的徐先生埋着头走来,匆忙地向准备好点头的戴车匠点一个头,过去了。一个党部工友提一桶浆子在对面墙上贴标语。戴车匠笑,因为有一张贴倒了。正看到知道一定有的那一张,“中华民国万岁”,他那把短嘴南瓜形老紫砂壶已经送了出来,茶泡好了,这他就要开始工作了。把茶壶带过去,放在大小车床之间的一个小几上,小几连在车床上。坐到与车床连在一起的高凳上,戴车匠也就与车床连在一起,是一体了。人走到他的工作之中去,是可感动的,先试试,踹两下踏板,看牛皮带活不活;迎亮看一看旋刀,装上去,敲两下;拿起一块材料,估量一下,眼睛细一细,这就起手。旋刀割削着木料,发出轻快柔驯的细细声音,狭狭长长,轻轻薄薄的木花吐出来。
木花吐出来,车床的铁轴无声而晶亮,滑滑润润的转动,牛皮带往来牵动,戴车匠的两脚一上一下。木花吐出来,旋刀服从他的意志,受他多年经验的指导,旋成圆球,旋成瓶颈状,旋苗条的腰身,旋出一笔难以描画的弧线,一个悬胆,一个羊角弯,一个螺纹,一个杵脚,一个瓢状的,铲状的空槽,一个银锭元宝形,一个云头如意形……狭狭长长轻轻薄薄的木花吐出来,如兰叶,如书带草,如新韭,如番瓜额,戴车匠的背佝偻着,左眉低一点,右眉挑一点,嘴唇微微翕合,好像总在轻声吹着口哨。木花吐出来,挂一点在车床架子上,大部分从那个方洞里落下去,落在地板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木花吐出来,宛转的,绵缠的,谐协的,安定的,不慌不忙的吐出来,随着旋刀悦耳的吟唱……
平常日子,下午,戴车匠常常要出去跑跑,车匠店就空在那儿。但是看上去一点都不虚乏,不散漫,不寂寞,不无主。仍旧是小,而充实。若是时间稍久,一切,店堂,车床,黄雀,洋老鼠,姻姻,伸进来的一片阳光,阳光中浮尘飞舞,物件,空间;隔壁侯银匠的棰子声音与戴车匠车床声音是不解因缘,现在银匠棰子敲在砧子上像绳索少了一股;门外的行人,和屋后补着一件衣服的他的女人,都在等待,等待他回来,等待把缺了一点什么似的变为完满。--—戴车匠店的店身特别高,为了他的工作(第一木料就怕潮),又垫了极厚的地板,微仰着头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也许因为高,有点像个小戏台,所以有那种感觉吧。——自然不完全是。
戴车匠所做的东西我们好多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戴车匠做螺姊弓卖。我们看着他做,自己挑竹子,选麻线,交他一步一步做好,戴车匠自己在小几上蓝花大碗中拈一个螺姊吃了,螺壳套在“箭”上,很用力的样子(其实毫不用力),拉开,射出去,半天,听得落在瓦沟里(瓦沟扫屋每年都要扫下好些螺壳来),然后交给我们。——他自己儿子那一把弓特别大,有劲,射得远。戴车匠看着他儿子跟别人比射,细了眼睛,半晌,又没有什么意义的摇摇头。
为什么要摇摇头呢?也许他想到儿子一天天大起来了么?也许。我离开故乡日久,戴车匠如果还在,也颇老了。我不知因何而觉得他儿子不会再继续父亲这一行业。车匠的手艺从此也许竟成了绝学,因为世界上好像已经无需那许多东西,有别种东西替代了。我相信你们之中有很多人根本就无从知道车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见过。或者戴车匠是最后的车匠了。那么他的儿子干什么呢﹖也许可以到铁工厂当一名练习生吧。他是不是像他的父亲呢,就不知道了。——很抱歉,我跟你说了这么些平淡而不免沉闷的琐屑事情,又无起伏波澜,又无熔裁结构,逶逶迤迤,没一个完。真是对不起得很。真没有法子,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平淡沉闷,无结构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里充满着戴车匠这样的人;如果那也算是活动,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活动。——唔,不尽然,当然,下回我们可以说一点别的,我想想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