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栗子坪
陈应松
栗子坪,秋来了。秋天是从玉米的枯黄开始的,但结实的玉米也终于成为粮食; 秋天 也是从路边的打破碗碗花和野苦荬花开始的,黄的金黄,紫的艳紫。
云上的栗子坪在海拔 1 300 米的地方,在湖北生产最好茶叶的五峰采花乡。但此处不 产茶,产板栗,村庄的每个角落都是掉落的板栗,一颗颗的青果子,在路上、垄上任人踩、 任人踏,在草丛间、水沟里任其老、任其烂。栗子坪的秋天,栗子熟了,玉米也熟了。白 玉米,如此白,晶莹如玉,果然是玉石样的玉米,晒满了屋场,就像铺着一层和田玉籽料。
这个古老村庄的秋天很有古意,像在宋人的画中。山是轻描淡写的山,水是飞瀑流漱 的水,若用好听的声音形容,就是淙淙流水,每个屋前屋后都有山泉环绕。树是古树,人也 有古貌。九十多岁的老人坐在秋阳的阴影里,像是活了九百岁。秋收在这里也是静悄悄的, 先收了晒白玉米,再是收烟叶。还有晒红辣椒、紫茄子,也是秋收的色彩。一个收五倍子 的,背着满背篓的五倍子从山上下来。也不说话,咧嘴微笑,有劳动者的羞涩。
栗子坪据说成村在 11 世纪,它远离世界,山水相抱,战乱少侵,土家人在此繁衍生息,唱堂戏,跳丧舞,毕兹卡,撒儿嗬,载歌载舞,活得有声有色。……有独特的野生红 花玉兰群落,杜鹃在山中卷起团团春火,珙桐在枝头舞出阵阵白鸽。村庄一夜醒来,妩媚 野性。到了秋天; 这里依然有仙桃正红,与柿子桂花一起比艳。村里是一色的土家吊脚楼, 五柱三棋,讲究的人家是七柱四棋,有新的,有旧的,都上过桐籽油。土狗静卧不吠,阳 光明而不妖,家家门口挂有衣帽,背篓、背叉子,都萦绕着劳动耕耘的体味。街道一尘不染, 田垄庄稼整齐。吊脚楼上的板壁前,吊着白色的玉米。进屋去,火塘上鼎锅里煮着香喷喷 的腊肉土豆,头上挂着一—排排熏肉,这等生活,皇帝只怕也要艳羡吧。
这里的农家乐可能与山外的不同,吃是一方面,吃的人大多是在此小住的人。夏日此 地没有溽热,亦无喧嚣。一位老将军,慕名而来,从老远到此住了几个月,天天提着相机 拍这儿的美景。爱上此地的不少。沿路有不少农家乐饭店,我们行到一棵至少两百年的古 板栗树边,参天大树下有掉落的板栗铺路,还有一个四合院建筑,却是三户人家,原来是 何家三兄弟。本来还有一兄弟,但这小坪住不下,住到坡底去了。几兄弟共一个屋场,中 间有花台,合伙做农家乐,妯娌和睦相处,兄弟团结一心。我爬上吊脚楼,楼上有多个房 间和床铺,干于净净。何家大嫂说,过去他们兄弟及孩子在外打工,十分辛苦,现在回来经营农家乐,一年一家也有十来万收入。一个客房平时八十元一间,逢上节假日,一百元 一间。在这里避暑的人,吃香喝辣,一租就是几不月甚至一年。这里没有蚊子,也不用空调。 吹山风,喝山泉,推窗满眼青山绿水,庄稼就在脚下,晚上星空当头,虫鸣蛙唱。村民纯 朴好客,存有周礼之风,朴者勤稼穑,秀者事诗书。我看到到一个农妇在田里种大蒜,刨出 土中石块。农妇对我们的到来似未有察觉,也许她对山外人不太在意,她沉醉的是刨土种蒜, 这是这里的女人一千年来要做的事。
晚餐自然是秋收宴。村主任留我们吃晚饭,席开干四桌。这么多人,全村就像办喜事 一样的,村里的食堂热气腾腾。蒸肉、土鸡火锅、有机蔬菜、溪河小鱼……土家族宴客讲 究的“十碗八扣”趁热端上八仙桌,待客人坐定,好客的村民抱着十斤大酒坛为我们斟酒。 酒是苞谷老烧,是用山泉酿制的,用土碗盛着。跑堂的十多个,添饭也是大木盆。这不就是 盛大乡宴么? 村民说,村里办喜事也没有这么热闹。
体验了土家乡宴,泡一杯采花毛尖,村里又为我们备下了联欢的篝火晚会。点燃大木柴,锣鼓铿锵响,我们欣赏到了土家族的摆手舞、撒儿嗬和毕兹卡。土家男男女女围着蓬 勃大火, 唱着他们民族的歌,跳着他们喜欢的舞。火光熊熊,火星飞舞,栗子坪的寒冷被驱 散了,夜空被映红了,山村的夜晚沸腾了。这古老的土家的精灵之舞、灵魂之歌,在天火 中飞旋,在霜风中扩散,在黛青色的山冈上激荡。
老想有这样一个去处,听流泉,看古松,杖藜桥东,足散烟霞。霜天古寺边,千里红 尘外。村子不局促一堆,山野很开阔,每家守住一坪一丘,有山泉绕过,村夫古道热肠, 状若圣人。庄稼安静,山峰沉稳,阳光白净,田畴井然。到了傍晚,山头红云聚集,群鸟 归巢。心无物趣,坐有烟云。月下荷锄,默然相守,村霭袅袅,不问归期。宜昌五峰栗子坪,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