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耕耘
曹春雷
宝山走进院里时,老奎正蹲在堂屋门前的石阶上,呼噜呼噜吃着面条,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爹,那事您考虑得咋样了?”宝山站在柿子树下,远远地问。
“啥事?”老奎没抬头,鼓囊着嘴,专注于他的面条。
“就是那块地的事啊。别人家都签了,就剩您没签。”
“别人家签了我也不签,我就剩下那块地了,以后我上哪儿种地去?”老奎抬起头,停下忙碌的嘴,气哼哼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爹,您干嘛非要种地呢。您看,现在咱们村发展得这么好,引来这么多厂子,都没污染,村里男人妇女都进厂上班,一个月能拿不少钱。这些厂一年也给村里不少钱。村里有钱了,啥事都好办了。”
老奎将饭碗放在身旁的石阶上,抹了把嘴。儿子说的没错,如今村里人出了家门就能上班。就连他,也在一家厂子里看大门,工资不算低。村里给60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发150元钱。宝山干村主任这几年,村子确实发展得挺不错。
“爹啊,这次引来的是草帽厂,没污染,别的村子都抢这个项目呢,因为老板是我同学的同学,我抢来了。厂子建成后,效益肯定不错,咱村的人都能跟着沾光。”
看到老奎不言语,宝山又说:“我是村主任,咱村就您不支持工作。您说,下一届村主任选举,您还打算继续让我干不?”
老奎还是不言语,掏出烟来,点上。吐出的烟圈,袅袅升起来。屋檐下的一只麻雀扑棱一下,穿越其中一个烟圈,飞出了院子。
宝山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烟圈在空中扩散。
一支烟抽完,老奎闷闷地说:“我签。”
宝山顿时喜眉笑眼起来。走近老奎,从怀里掏出软包烟,抽出一颗,给老奎。
老奎不接,站起来,到牛栏前,看着牛。牛卧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反刍。
老奎对牛说:“老黑啊,好好吃,过了晌午,咱去西洼犁地。”
老黑没搭理他。背后的宝山却说话了:“爹啊,您刚才都说答应签了,咋这会儿又说去犁地呢?”
老奎扭过头来,梗着脖子:“我晚上签,没签之前,地还是我的。我愿咋样就咋样。”
宝山知道爹的脾气,不敢再说,转过身,溜溜地出了院门。
老奎进了牛栏,蹲下来,抚摸牛背。牛毛不光滑,肋骨鲜明地凸着。老奎说:“老了,老黑啊,你和我一样老了。”停顿了一会儿,老奎又说:“老黑啊,可我心里觉着没老,你觉着呢?”
老黑扭过头来,看他。从老黑的眼里,老奎看到了自己皱纹纵横的脸。
相对无言。很长时间后,老奎拍拍老黑的背,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啊,下午去犁地。”说完后,他站起来,去库房,拾掇盖满了灰尘的犁具。老黑是村里最后一头牛了。好几年前,它就是最后一头牛了。
现在,他要带着这最后一头牛,披挂上阵。
吃过饭后,老奎用推车推着犁具,牵着老黑,一前一后出了院门。老黑很久没出院门了,走得慢慢吞吞。
一路上,很多人都和老奎打招呼,说:“您老这是咋啦,都啥年代了,还牵着牛去犁地。再说,那地不是都租出去了么?”
老奎只是笑笑,并不搭话。
终于到了地边。老奎放下车,将犁具卸下来,放开老黑,让它自己找青草去。这时的太阳,已挪到西边去了,将老奎和老黑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袋烟后,终于要下地了。老黑被套上了犁具,老奎扶着它。“驾!”老奎喊了,老黑缓缓迈开步子。
两趟过后,老奎拄着犁具,喘着粗气。老黑也张大了嘴,喘着粗气。老奎说:“老伙计啊,再坚持一会儿,你知道吗,犁完这块地,咱俩就算正式从田里退休了。”
老黑轻轻地甩了甩尾巴,算是回应。
西边的太阳越来越矮,脸也越来越红,像是坠上个秤砣,斜斜地,慢慢地往下坠。
老奎的脸,和夕阳的脸差不多红。他汗流浃背,他喘粗气的声音,和牛喘粗气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越来越沉重,像两个老旧的风箱。
偌大的田野,一个人,一头牛,都披上了夕阳的红彩。
只剩下最后一趟了。
老奎两腿发颤。老牛也是,有些站不稳了。老奎喊:“加把劲儿,老黑,最后一趟了。”
终于到头了。老奎斜倚着犁,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老黑四条腿在打战。
老奎喊:“老黑……”老黑回过头来。老奎看到,老黑的眼角慢慢凝聚了一滴泪。这滴泪缓缓落下去,砸疼了大地。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