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爷是个罗锅子 王东梅
那时候俺爷给生产队里卖豆腐。
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叨咕:老久江今儿咋还不出来呢?话音未落敲钟的土台子上就传来了吆喝:豆——腐来!于是天一下就亮了。女人们三下两下穿戴齐整,点火做饭。男人们则把掖紧的被角压在身下,摸出旱烟。孩子们也不闲着,被大人们指使着,端着碗在门口候着俺爷。
俺爷吆喝和别人不一样,吆喝里没有“卖”字。深吸一口气,把一个“豆”字拉得韵味悠长,“腐”字在唇边轻轻一跳,“来”字就紧跟上了。
豆——腐来!
娘一听到吆喝就会支唤俺去捡豆腐。日子长了,村里人也学会和俺爷一样讲究,不说“买豆腐”,而说“捡豆腐”。俺爷也确实是捡豆腐的样:右手四指并拢,用指根把豆腐翘起一个边,四根指头尖跟着插入,把豆腐轻轻托起来。往碗里放的时候,则先是把豆腐微微倾斜,指尖轻轻一颠,迅速抽手。整串动作下来,就像戏班子里的变戏法。每天早上,托着碗等在门口的人们,好像不单是为了捡豆腐,更像是在等着俺爷表演。
等到俺爷转到俺家门口的时候,俺爹已经去土台子上敲钟了。俺爹是队长,村里人听了俺爹敲钟就得去上工。街上一下子就安静了。俺爷蹲在俺家胡同口,好像俺再不出来他就能睡着了。俺悄默静地走到俺爷身边,不说话,只把一只白花的碗杵到俺爷跟前。俺爷就像突然醒了,抬脸望俺一眼,而后弓着腰,撩起盖在豆腐上的包皮布,捡出两块豆腐。豆腐已经剩的不多了,被卤水浸得精湿的包皮布透出一股涩涩的清香。接过俺递过去的一毛钱,俺爷把屁股转到挑子另一角,在包皮布堆起的像小山丘一样的鼓包下摸出两溜豆腐边丢在俺碗里。豆腐边是切豆腐块时下来的边角不成型,只能留着自己吃。
每次都是俺去捡豆腐,俺爹和俺娘都不去——他们不说话。俺娘说,刚生下俺,俺爷就和俺爹分了家,分给俺爹两副碗筷和八百块钱饥荒。邻居婶子说了句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俺奶冲出来,摔碎碗折断了筷子。
春种刚过俺爹就走了。俺娘说,俺爹去了城里,城里的工钱比工分高。
俺爹和俺娘盖起新屋的第一个春节,俺爷来了,手里举着一根铁锹柄,问俺爹:有钱自己盖房子,没钱借给二姑。二姑是俺奶从那家带过来的。俺爹刚说了句盖房还通了饥荒,俺爷就把手里的铁锹柄朝爹抡过来。最终,铁锹柄落在俺娘的膀扇子上。
俺娘说,豆腐边是俺爷说不出来的话。
五月端午,俺爹回来,割回来二斤肉。拉下一半,递给娘说:给那边拿去。“那边”是俺爹对俺爷家的叫法。俺奶接过去,两只眼眯成了两条细细的线。俺奶一面两只手在俺脑袋上揉搓着夸俺长高了,一面指唤三姑给俺掰来半拉玉米面饼子。
八月十五俺家没买肉,俺爹给俺爷称了半斤烟叶。
那段日子,俺奶的脸上总是浸着一汪笑。
俺爹走了快一个月了,家里的粮食已经见底了,娘心慌去生产队换回三十斤高粱面。高粱面蒸的窝窝红艳艳的,俺和妹妹抢着吃。可是吃了三天娘就又慌了,俺和妹妹都拉不出屎了。
娘吓坏了。
可是听到俺爷在门口吆喝,俺娘还是催着俺去捡豆腐。俺只得端着碗晃着身子出了门。刚靠着俺爷的挑子,俺就把身子歪在了挑子边。俺爷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抹身从挑子底下的口袋里挖出一碗黄豆,“哗”的一下倒在俺碗里,在俺背上推一把:快回!
俺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晓得事情的重大。捧着碗,扭头就往家里跑。因为心急,几次差点把自己绊倒。
在炕沿上喘了半天粗气才听着俺爷的吆喝声远了。
后来俺爹回来了,带回一个圆形的铁盒子,盒子里是满满一盒指甲盖大的蛋黄饼干。俺爹把高粱面送回队部,扛回一大袋子玉米,对俺娘说,以后再也不吃高粱面了,咱有钱了。
再后来生产队散了,俺爹带着一大帮子人去了城里打工。生产队没了,俺爷也不再卖豆腐了。闲着没事了时常看见他爬上土台子,弓着身子抻着脖子望挂在树上的那口破钟。可是任他把脖子抻得再长,他的背依旧是弯的——俺爷是个罗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