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弟
①风凉了。两个老人牵着手,在街头漫步。他们走得很慢,不时有一两片落叶划过苍老的面颊。瞎子喘着气,说:“哥,走不动了。”大奎说:“哥也累了,那就歇会儿。”
②路边的长椅上,覆盖着枯叶和灰尘。大奎拿袖子抹了几个来回,又俯下身吹了吹,扶瞎子坐下。
③瞎子说:“哥,咱说说话吧。”“好啊,说说话。”大奎说。他把坎肩儿脱下,披在瞎子身上。瞎子身子骨弱,有点儿发抖。
④“说啥呢?”瞎子翻翻白眼球,似乎在努力朝远处看,或者,是眺望遥远的过去,末了感慨一句,“一晃,六十多年了。”“可不嘛,”大奎点着头,“这一辈子,好像就那么一眨眼工夫,呵呵。”大奎笑得有点儿凄凉,瞎子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说:“你牵了我六十多年,哥。”“应该的。”大奎说,心里轻叹了一声。
⑤瞎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不到两岁,是个不记事的年龄。后来,他长大些,才知有人是天生看不见东西的,就像弟弟。打小,他就是瞎子的拐杖,除了到外地上大学的几年。那年爹垂危时叮嘱他:“牵好你弟弟的手,一辈子别撒开。”他点着头,流了一脸泪。
⑥风似乎停了,就像一个打鼾的人,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豁口破碗伸了过来。“行行好吧!”碗上下晃着,他们的面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大奎把手插进衣兜,瞎子也把手插进衣兜。然后,他们各自掏出一张纸币。瞎子投币的时候,用心摸了摸那只碗,以免投错了地方。大奎把目光从老乞丐身上收回来的时候,看到瞎子眼角有了泪光。
⑦“咋的了?”大奎问,用粗糙的手掌替瞎子揩了揩。“哥,我心里难受。”瞎子哽咽着。“好好的,难受个啥?”“这么多年,我就是个累赘。”瞎子捶着大腿,“哥,我把你拖累了!”大奎拍拍瞎子的背,喉结滚动着:“说啥傻话,你是我弟,我是你哥。”瞎子摇着头,泪水从干瘪的眼窝溢出来:“哥,你为了我,离过婚。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哥!”
⑧大奎眼眶也潮了,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成家后,他一直带着瞎子,同吃同住。妻子终于受不了,说:“天天伺候个瞎子,这日子没法过了。”他劝,可劝不回。妻子下了最后通牒:“不把瞎子弄出去,咱就离婚!”他咬碎了牙,硬是和妻子离了。后来再婚,他唯一的条件,便是在家里给瞎子留间屋。于是,一个乡下女人,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几十年,日子过得紧巴。那期间,瞎子手里也曾经有个破碗。冬天,寒风如刀。瞎子跪在街边,举着破碗乞讨。大奎找到他,不由分说把那只碗摔得粉碎。那天,他抱着瞎子,两个人的哭声,压过了北风的尖啸。
⑨“陈年旧事,别再提了。”大奎说,“我和你现在的嫂子,不挺好吗?”瞎子平静下来,低着头,不说话。
⑩有汽车驶过,喇叭声震耳。瞎子忽然想起什么,情绪一下子高了:“哥,前几年你带我逛北京,我这辈子,不亏了!”大奎知道,那是瞎子的梦。瞎子那阵儿老是自言自语:“北京一定很大吧?听说那故宫里慈禧太后住过呢,那长城都修到云彩眼儿里了……”于是,大奎带上他,坐火车,坐汽车,逛故宫,爬长城,把个大北京逛了个遍。瞎子说,他啥都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⑪秋风又起,一阵紧似一阵。瞎子袖着手,沉默不语。大奎像搂着一个孩子,把体温熨过去。
⑫“回吧。”大奎说。瞎子没动,沙哑地唤了声:“哥!”“有话家里说,暖和。”大奎想拉起他,可拉不动。瞎子得了绝症,没多少日子了。“哥,有句话,我憋了几十年了!”瞎子一脸郑重。“你说,弟。”大奎看着他。“我不是你亲弟弟,”瞎子咬着嘴唇,“十岁那年我就知道了,我是咱爹从外面捡的,可我一直没敢说。”“为啥?”“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会不管我……”大奎揽着他,笑了:“傻弟弟,这事儿,打我记事起就知道了。”
⑬他伸出手,牵着瞎子,一步一步走在秋风中。那两只紧握的手,就像一条脐带,任岁月的剪刀张开锐利的锋刃,终也剪它不断。
(选自《人民日报》2020.07.19,有删改)
①大奎拿袖子抹了几个来回,又俯下身吹了吹,扶瞎子坐下。
②秋风又起,一阵紧似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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